
【柳岸•收获】一个教师的记忆(散文)
一
深秋的日子里,宁津镇政府大院五六十人,围在院中的“新月”荷塘四周,观赏那秋末的残荷。
“好美的荷!经秋了就像我们这些中年人……真经不住霜打……”一位脖子上挂着红围巾的中年女人对身边的同伴感慨。我转头去看,她也就是四十岁的样子,脸色润泽光滑,颊上泛着红晕,我马上觉得她有些矫情了,是否是为了引起别人对她的关注?我这样想。蓦地,一阵秋风横扫过来,那红红的围巾被吹上半空,悠悠地落在了荷塘中心。大家一阵惊嘘,人们的身子都倾向于荷塘,有的还象征性地伸出手去挽救,无济于事。
那围巾大姐在我的身边不远处,我看着围巾起落,无动于衷,因为不可能“力挽狂澜”将她的围巾拉回来。
她不看围巾了,怔怔地看着我,我心中发毛了,只好后退几步,逃离她的视线。
这是一场镇机关工作总结大会,我是被学校派去顶人数的,各单位分派的名额一个不能少。那时我刚刚毕业三个月,在一所乡下中学教书,拘谨得只有看的份儿,根本就没有“舍己救围巾”的想法。可这不动声色地看,也是一个错误。
这段往事没有尘封。那年,我首届学生毕业三十年聚会,邀我这个班主任参加。走进他们中间,看着曾经十几岁的孩子现在已经成了挂着风霜的中年人了,心中伤感起来,自然回忆起他们跟我读书的情形,互诉离别之念,学生跟我说话也就没有了隐瞒与羞涩。
卢冰华,是一个调皮的家伙,他把凳子搬到了我身边,凑上来说要叙旧。
“老师,你知道我妈当年多恨你么?”他很认真地说,脸色有些严肃,不像开玩笑。
“哦?我认识你妈妈么?”我努力回想家访过的印象,想家长到校和我这个班主任交流孩子学习的情形,根本对不上号。
“老师你记得在新月荷塘的事儿?”卢冰华提醒我,“就是红围巾掉进荷塘……”
想起来了,那一幕没有什么曲折情节的故事,并不动人,只能算是一个会议间歇的插曲,还有点印象。
“我妈看事很霸道,”卢冰华红着脸说,“回家说有个老师在她身边,我妈描述的我觉得就是老师你,说送我上学的时候好像有印象,可你好像很漠然,这样的老师肯定没有什么激情!我反驳我妈,说老师你讲课眉飞色舞,可不是我妈想的那样!我们很喜欢的……”这话好在是推测我的工作,没有留下被“恨”的充足理由。
一个很不起眼的细节给家长留下了这样的印象,我想不到。老师,不仅仅是要在学生面前做表率,在公众场合也应该是一面镜子,喜怒哀乐要随众,不动声色往往就是冷漠。感情的流露是个人的事儿,无意之中给家长留下那样的印象,意想不到。我可以推脱那时年轻,不更事,但感情的历练不能只等正式场合。我笑着跟卢冰华说:“可能是我没有见义勇为,不是好老师。”他笑得前仰后合。
卢冰华是找一个回忆我们师生相处那段时光的借口,跟我套近乎而已,而我的心却一直在紧缩。拘谨不是逃避的理由,也不应该是激情的障碍。我那样被家长认识了,实在有些尴尬。一个老师的为人处事,就是在平常日子都不能马虎,这件事给我提了醒,教师的言行处处被人关注着,是很多眼睛里的“公众人物”,追求完美应该成为教师一生的努力吧。
二
1983年,我在十二中工作期间的一段往事至今不能忘记,那是我去乡下走访家长刚刚回来的一个下午。
“大家吃花生哦,新鲜的,可香呢……”我从黄家楼村刚回到文科教研组,就打开了从学生马树波家带来的花生,每个办公桌一堆,老师也乐呵呵品尝着这些“胜利果实”。
张华春校长进来了,走到我面前,用三个手指头有节奏地敲击着桌子,我读不出他敲桌子的意义,站起听他说。
“老才,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跟我商量!”校长提醒我。
哦,原来就为我去请回了想辍学的马树波这件事。早晨我进教室,班长脸色难看地告诉我,马树波被校长打发回家了,我问了理由,班长支支吾吾地说,晚上以他为首去供销社后院偷了肉,有一斤多,在校外烧着吃……
我了解这个学生的家庭状况,资料显示他父亲去世三四年了,只有他和母亲相依为命,于是,我安排了课程独自骑车去了八里地外的黄家楼,请回了马树波。临走,他母亲说什么也不肯让我空手而回,便找了一个蛇皮袋子装满了刚刚摘下来的花生。
“校长,他家和我家一样穷,我好可怜他。”我见校长脸色就像紫猪肝,便拿出最可怜的家底来感动他,果然,他转身走了,算是默认了我的做法。老师都吃惊地听着我这样跟校长说话,有的还吐着舌头。校长再没有来找我,马树波也就安然无事了,继续上学,一切都很平静。
到了春节前,校团委要发展一批团员,我上报了三个名单,其中就有马树波。到了校长那,马上划掉了,团委书记告诉我,我觉得校长是“记仇”,我不能马上改变校长的决定,便选择了舆论攻势,在班上高声对马树波做了表扬,事迹和理由都是我冥思苦想出来的。校长的办公室正对着我的班级,他听得见。我从教室出来的时候,他站在门外等我。
“老才,你的意思是对的。”校长如此转变态度令我很尴尬,也很意外,我要解释,他摆摆手,“我遇到穷孩子也没有办法,你们班就三个入团的,都批准。”我想,应该是我在教室高声“示威”产生了效果。
这件事让马树波的母亲很感动,我从十二中调走的当天下午,她赶到学校,送了我一包炒好的花生,我含泪接住,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我接受马树波家长两次花生礼品的事儿不胫而走,也成了马树波不能抬起头的缘由。
这届学生毕业三十年聚会,老班长告诉我只有马树波没有来,他很义愤地说了粗话:“老师,当年你对他可是格外开恩的,同学最清楚,现在人家当了副区长,架子就大了,看不起我们了……”我听了没有表态。
聚会之前,马树波已经给我发过一条短信:老师,原谅我不能参加聚会,每次聚会我都在期待,可我心中的阴影始终不能消散,我看到同学的面孔,脸就火辣辣……我真心感谢老师对我当年错误的包容,永念不忘。
马树波的短信让我想起一次班级公布困难补助名单的经过。我将接受补助的同学名字在班上一念,有个同学就跟在我后面扯住我的衣服说:“老师,谢谢你没有忘记我,可我要好长时间才可以抬起头……”我马上明白了他的话的意思,家里就是揭不开锅,也不愿意接受那些慈善的帮助。一次电视台来为一位爱心人士当场发放救助捐款录像,没有一个同学愿意站在镜头前,他们宁可放弃接受捐助。
也许我不应该在班上为了正名而公开真相,心理的伤害可能是一辈子的隐痛。我也很自豪,如果没有我为他护航,上不了大学,也不会有很好的未来,可这些心理疼痛,还是不能平复。该怎样去抚平他的痛?那时我想得多么简单,只是想用我的力量来感动校长,想通过社会的资助改变学生的求学之难,可这些方式,或多或少带着伤害。我们不能拿自己的功劳来抵消伤害,唯有千虑,才可把伤害降低到最小。
三
我从荣成十二中调到荣成一中,不是在暑假期间正常调动的。接任新班主任一个半月之后的某天下午三点钟,我被校长招呼去,校长把调令给了我,他不能挽留,只能表示不舍。
学生马上就传开了,几个学生去我的宿舍收拾被褥,可就是不让我装车,我没有办法,只能拖延一个晚上再走。
晚自习,班长带着几个同学,用塑料袋提着送别礼物到我的宿舍,有二十几条毛巾,还有每人赠给我留念的塑料皮笔记本,两个班级是116本,班长说同学都哭了,想来看我,都被他安抚住了。
我翻看了那些笔记本,每本扉页上都有一段学生写的话,多是感激和挽留不舍的话,读之,仿佛是催人泪下的诗行,眼泪在眼圈打转,我挥挥手,让几个同学离开,只留下了两个班的班长,要他们把每本扉页上的留言撕下来给我,再让两个班的赠品交换一下,我拟好了几条给学生的留言,吩咐他们抄写在本子上,然后分给每个同学。
还是在那次三十年聚会上,一个蓄着短发的女生跑到我跟前,背过身子,要我听她“诉苦”(她一来就说“我要跟老师诉苦”)。
“老师,你心里怎么就没有邢玉秋呢!”她喊出了自己的名字,我脑子里闪过对她的粗浅印象,一个嘴唇有些上翘的女生,一脸的高傲,学生背后叫她是“熟透了”,意思是嘴唇就像那甜瓜熟透以后裂口了,不能合拢。
她现在是一家大型公司的财务总监,掏出名片给我,她认为我记不住她的名字。我催促她说出我心中没有她的理由。
“老师,记得你走那天吗,每个同学都捧着你的留言,可就我没有,我躲在最后,也没有挥手……”邢玉秋说着,眼圈充满了委屈的泪,我拍拍她的后背想给她一点安慰,也是致歉。她继续说,“毕业二十年以后那次聚会的头天,我就准备了十个笔记本,想让你给我补上那些留言……”
一个疏忽,留给学生的是阴影,我的失误给她的感觉就是疏远。我根本没有在意的事儿,而被冷落的一方一辈子还在记着。
“玉秋,这样吧,我给你补上,”我只能做无奈的弥补,“我给你儿子的笔记本写上满满的祝福吧。”
“可高兴死了,老师,聚会之后我去买笔记本,不能反悔哦……”邢玉秋兴奋了,她没有顾得吃饭,早就去买了一摞笔记本,我把所有给孩子祝福的话都写在本上,她抚摸着本子,送给那些女同学看,同学也都给我投来渴求的目光,我找学生告诉她们,想写就来……
结果,那次聚会的下午我过足了明星签字的瘾,是还债,也是给那些正在成长的后辈一点鼓励,心稍稍安宁了一些。
四
1986年高考前的四月,春寒来袭,那些备考的学生,正在热火朝天准备高考预选。那时,不是所有学生都有资格参加高考,必须通过县里统一组织的预选考试才可以有报名权。这一关剥夺了不少高中生高考的权利,无论优秀生还是落后生都惶惶然。我作为班主任,不敢掉以轻心,很多学生在这个节骨眼上会闹出令人烦恼的事,这是班主任的工作常识。
我班风平浪静,好在我和班长说过,发现苗头快告诉我,如果是小事,班委就出动提前做好工作。可此时偏偏年级主任找事来了。
事情也不能全怪年级主任,他也是“落实政策”。他召集我们十二个班主任开会,中心意思就是:每个班级必须劝退一名预选无望的学生,今晚要让被劝退的学生安全离校,不能出现任何问题!
这是追求升学率的“紧急举措”,各校的成绩算法是要计算所有参加预选学生数。减少分母数量,是各校首选方案,况且年级主任是数学老师出身,对数字更敏感,还说了分母减少以后,我们学校一定名列前茅。
这是“政治任务”!年级主任用这四个字来强调重要性。
要从我的班级里清理出调皮捣蛋者,的确难,我盘点了一下,后几名都是女生。
小河于家的王潇,曾经辍学,是我“揪”回来的,给了她困难补助,况且学习成绩也不垫底,再让她提前走,无疑是扇了自己的耳光。
调皮的冯敏,城里的孩子,要让她走,第二天就有人来闹,不可能。
父亲在县里教育局工作的张雪玲,更是不敢动,不出十分钟,教育局的电话就会打到校长室,那是惹火烧身。
只有一个李迎红,可她很听话,还是个卫生委员,学习差点,可总不能拿她开刀吧?我很犹豫。
我走进教室,余光在这几个女生脸上扫过,观察她们的反应。当天必须拿出结果,我心存幻想,一直拖延上报结果,看看能不能躲过这一劫。可年级主任就在楼下来回踱步,他是在给我们这些班主任施压。
劝退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了,班上的同学没有心思学习了,往外看别的班级几乎都是男生陆续往宿舍赶,班上有的学生还伸长脖子,嘴里发出怪声,幸灾乐祸,也是一种反抗。
“老才,你来。”年级主任看我动作迟缓,就喊我过去。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主任打着手势给我做工作,“你看人家班上雷厉风行,就你无动于衷。”
这是施加压力。我脑子不再考虑什么了,进了教室,正好遇到李迎红的目光和我对视了一下,我顺势给她一个点头。
她低头沮丧地走出教室,全班的目光就像56把飞刀刺向了李迎红。
“老师,是不是我就像狗一样被赶走?”李迎红第一句话让我难以开口了,她显得大义凛然,“我走!”
她转身去了,我在背后补了一句:“高中毕业证会发给你的。”我想用一个许诺消弭她的怒气。
这届学生毕业的第六个年头,有一次我与妻去逛“老百货”,突然看见李迎红站在柜台里面,我们的视线瞬间接触,我马上露出一丝微笑,算是师生见面的心灵沟通,希望她不计前嫌与我有个招呼,可她转过了脸,不再认我了,我只能从她的柜台前快速通过。
如果我可以抗拒那次劝退,她见到我一定会是一个惊喜;如果我可以换一个同学来顶替她,那另一个同学又会与我是“死敌”;如果我可以就此撂下班主任这个差事,做一个懦夫,可换一个班主任,还是有学生被劝退……
身在这个职位,个人几乎是没有选择权的,更不能去抵制。尽管学生不能理解我,但我只能带着良心上的忏悔,还要做着违背良心的事情。
昨天,是教师节,那么多的鲜花和歌声献给了教师,原本我想在这一天完成这篇文章,算是我退休后第一个教师节的自备礼物,给自己的从教之路留下纪念,可总觉得这不是主流,我必须回避那一天。
任何灿烂的光环之下,都有阴影,我不想让阴影在心中无限扩大,还原心的真实,给自己一个警醒吧。
今天,节日的余温还在,几个学生打来电话问候我节日快乐,可我的快乐幸福涂了不一样的颜色,只能抚摸自己的心路历程,给这个节日划一个不一样的感情符号。
——2018年9月11日首发江山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