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只极为普通的狗，白底黑花，毛茸茸的，眯眼一瞅，老眼昏花的会被误认成国宝熊猫的远亲，但听那一声“汪汪汪”急促的嚎叫，就晓得只是普通的家犬，乡间俗称为“本狗”。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本”字，因为好多人会说成这土生土长的物种为“笨”，如“笨鸡蛋、笨绿豆”，大概基因的纯粹和历史悠久，不像有复杂异族基因较为难懂的名字。乡下人一般养狗是为看家，唤狗则是“孩儿、孩儿”。
　　 因听惯了主人叫它“孩儿”，一唤这个名，它立刻尾巴直甩，做出讨好的样子，几乎把瘦骨嶙峋的屁股都要甩下来了。
　　 孩儿大概两个多月时就已经会对陌生人发出警告的声音了，但是却没有上了年纪老狗的震慑力，童年的“孩儿”叫声清脆急促，小小的犬牙镶嵌在粉粉的牙龈上，听它叠声地叫，来往的人，常常也冲它一乐，把脚一跺，呵呵，这小不点儿的狗，也会看家啦？孩儿警惕地望着庞然大物的陌生人，听他貌似表扬的话，不为所动，退后几步，继续叫，直到主人呵斥着，它才委屈地慢慢噤了声，间或再小声地叫一声“汪――”声音不那么清脆，倒像是抛物线似的声音，起落明显，而最后无声无息，它实在不明白，既然看家，就要这样吠啊，祖祖辈辈的不都是这样吗？这是两个月的小狗孩儿第一次对人类产生疑惑。
　　 孩儿每天吃些剩饭，吃剩下的形状不规则的馒头，上面有时还会残留主人的牙印，黑乎乎的菜汤，女主人随意在院子捡根短树枝一搅和，就开始唤“孩儿孩儿”让它就餐。它毫不迟疑地吃下，饱腹即可，当然这是在某天吃了一个生鸡蛋之前，它从未在吃上有什么奢望，它是一条阶级分明的小狗。作为一条看家的狗，它不仅认识主人，而且对自家的几只鸡，它也远远地能辨认出。有天它看到鸡经常去邻居家的无人居住的院子里去，一会儿就会红着脸“咯咯嗒咯咯嗒”地叫着出来，它好奇，发现这只败家的母鸡居然跑到别人家下蛋，太令狗生气了。于是它用嘴小心地叼起，可惜皮太薄了，开始它也没经验，用的力大，结果呢，鸡蛋破了，那新鲜的生鸡蛋味儿是那么地诱人，直冲鼻孔。它舔了一下，它敢保证，它之前从不知道居然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反正已经破了，就吃掉了，还想再吃剩下的那些，肚子里也咕咕碌碌地响着鼓励它吃掉的催促声，可是，忠诚的小狗，使劲地按捺住想吃的冲动，小心地叼着鸡蛋，跑到院子里，当它全部用口小心地运输完毕时，女主人看到它叼着鸡蛋，不仅没夸它，反而拿起个树枝条狠命地劈头盖脸地袭来，它惊呆了，它听到女人愤怒地骂“馋嘴，让你再吃！”，天哪，主人真是误会了！冤枉死了！可是它说不出人话，只好用行动表示它的冤枉，它低低地吼着，围着鸡蛋，急速地转圈，并且开始绝食。在第三顿饭上，女主人大概终于理解了它，给它加了一根剥了皮的很香的红肠，红粉粉的，它抬起泪眼看了一眼女主人，女主人笑骂：“这小东西，还怪长志气！”
　　
　　 二
　　 狗渐渐地长成了个，有天独自出了这个简陋的院子，一连三天，院子里没有了它的狂吠，女主人一直觉得狗走丢了，也倒不怎么地心疼，乡间有的是这种小狗，几乎家家都喂养一只，大不了，等别人家的狗再生了狗仔再抱养一只，或在大路上哪天就能遇到被遗弃的小狗娃儿。只是呢，可惜了这几个月喂下的粮食，若是喂头猪啊，羊的，四个月，没准能卖百十块钱，可惜这半大狗！得了重病已卧床一年的老头子，听着老妻说狗自己跑出去了，三天没着家了，只是叹息一声，也没说什么。
　　 谁料想，第三天黄昏，这条白底黑花的小狗竟然自己又跑回家了呢？两眼生辉，女主人边亲昵地抱怨“狗日的还知道回家啊”，随手丢给它一个馒头，它敏捷地一口叼住，夹着尾巴跑到院里角落里吃了，吃得狼吞虎咽。
　　 多少日子以后，女主人很快地发现，小狗的肚子慢慢地膨胀了，饭量也明显见长了，之前食盆常剩下底盘，现在被舔得精光，女主人愣了下，明白在小狗失踪的这几天里，原来是找伴去了，怀了那伴的骨肉，来家里下狗崽儿呢，她有点心疼，就每餐又加了半块馒头。
　　 男主人的病情越来越重，家里人来人往，有探望病人的，有请来的医生，他家两个儿子迎来送往，院里响着很噪杂的人声，同样也响着嗷嗷的犬吠声，这名尽责的小狗怀有身孕，仍不忘本职工作，口牙外出，很警惕地冲着它认为陌生的人们狂吼着，这时，那走路缓慢的女主人就会呵斥它：“再叫，砸死你，拍死你！”狗听惯了这种蕴含爱意的骂，温柔地冲女人笑笑，咧了下嘴，继续叫着，不屈不挠，显示出这条狗特有的忠诚。
　　 有天，狗半天没出来，也没听到它叫，等女主人蹒跚地端着一碗剩粥倒在苍蝇缤纷的餐具里，听到了很微弱的“吱吱吱”响声，女主人好奇，慢慢俯身一望，哟，几只小老鼠似的狗娃儿，挤在一起，女主人心里生起怜意，温柔地唤起“孩儿孩儿”，刚生了小狗的狗母亲摇晃着站起，伸出粉嫩的舌头一下一下地舔汤。女主人想了想，又回屋剥了根红肠，丢在盆里。
　　 到底是狗命，生命力强，几天的功夫，小狗已相约着出来散步了，女主人数了数，有五只啊，“受罪不？”女主人声出怜悯心，小狗很欢实，狗妈妈乳汁很充盈，养得小狗绒球似的，煞是可爱。
　　 终于有天，男主人耗尽最后一口气，骷髅似的身子僵直，他离世了。
　　
　　 三
　　 因来来往往的人多，女主人建议把大小狗分开，狗母亲留下，几只小狗送往亲戚家，照看几天，等发过丧去，就再让小狗们回来。
　　 发丧这几天，主人院子里自然是跪着白茫茫的一片陪灵的亲人，哀乐几乎整天地响，这只叫“孩儿”狗心中也满是悲伤，虽然这几天有肉有鱼，但是身边没有绒球似的小狗娃儿，即使吃得再好，也是味同嚼蜡，狗那湿润的眼睛里充满了忧伤，乳房胀得难受，它来回地奔跑，急切地刨地，却被人们不住地喝斥着，甚至厌恶地踢一脚。
　　 后来怕这狗乱跑，再咬伤什么人，有人找了个铁链子把它拴起来了，天地良心，它之前从没下过口真咬伤过人，它是只善良温顺的母狗，因此它哭出了声，用爪子抓着地，后来它的哽咽渐渐地小了，只有哧哧声，像被委屈憋得漏了气。
　　 晚上狗叫了几声，没人应，大门紧闭着。它绕着木桩子跑，想找隙口钻进去。它整整转了一圈，没找着一点破绽，它开始刨土。土低下去，一根木桩下出现了缝隙。它塌下腰，伸长肩背一点点往里钻，几乎成功了，却发现脖子上的皮带很结实，任它怎样甩头，也挣不脱身。饥饿和羞辱消耗了狗的一半生命，刚才的疾跑则消耗了另一半，它突然觉得一阵铺天盖地而来的疲倦。它不知那样卧了多久，前腿被细绳子磨得见了白生生的骨头，它很悲伤地舔着，舔着，可恶的牛虻和蚊子围着它乱飞，新鲜的血液吸引着更多的飞虫赶过来，它被汗浸透的皮毛又被蒸发干了，它趴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又开始急急忙忙奔走，越走越快，那是狗捶胸顿足，狗在痛苦、在绝望，它要疯了。
　　 狗想到自己的家族，有当猎犬战死的，有被人杀害的，却从未有过死于羞辱的。对于那五个小狗娃儿们几乎不停息地想念，它痛不欲生，那几个小狗儿，才出生半月不到的小狗，它们在别人家，也顶多是喝点水，或稀薄的汤罢了，想到这儿它使劲睁开眼，紧扣牙关，再做最后一次挣扭。“咣当”一声，那木桩子被它扯倒了。
　　 第二天，女主人看到它自己挣脱开拴的绳索，抚着那已结痂的伤口，叹了一口气。
　　 终于，发完丧了，那家亲戚把那几个狗娃儿都送来了，几天时间不见，小狗们瘦了一圈，以前缎子似的皮毛，现在打着卷儿，沾满了好多细小的不名碎屑，但是它们却以自己的方式充分表达了母子重逢的欢喜，小狗娃儿们皆用后腿撑地，前腿搭在那狗母亲身上，狗母亲则慈爱地伸出柔软的舌头逐一为它的儿女洗脸，早有小狗急不可待地钻到狗母亲的肚子下，寻找久违的乳汁，可是，乳汁明显见少，已回奶，隔离这五天的母狗，分泌的乳汁远远不够小狗娃儿们吃的。小狗娃儿们不甘心，屡次地叼起吸吮又吐出，几次三番的，狗母亲眼里满是愧疚和哀伤。
　　 即使是男主人在床上躺着，啥也不做，可也是活生生的人呢，如今，床在人空，“孩儿”看到女主人不住地说怕，不敢自己在家，狗奇怪了，愤怒了，还有我呢，还有我呢！为了显示自己的存在，它跑到女主人身边伸出舌头舔她的手，被女主人凶狠地打了一耳光，它委屈地叫着跑远了。
　　 它又从院子里叼了一双女主人的鞋子，摇头摆尾地放在女主人的脚边，试图留女人在家，女主人光是顾着和别人说话，不看它一眼，当它看到女人微笑着找锁关门，挂锁，“咔嚓”一声，它彻底失望了。
　　 最后，女主人和她儿子一起走了，留下这条叫“孩儿”的狗和五只小狗娃儿。
　　
　　 四
　　 院子里一下子寂静了下来，正长身体的小狗娃儿们不住地叼着母狗的乳头，企图再吸吮出甘甜的乳汁，可是一次次努力，都是化作失望，狗的乳头被五个儿女狠命地吸得都皴了皮，变得有些红肿。狗在院里来来回回地寻觅，找东西吃，嚼院里的野草、木头，来哄骗一下饥肠辘辘的胃。
　　 终于到了第三天的黄昏，一个男子开了门，丢过几块脏兮兮的馒头，狗疲倦地抬起头，认出是主人的小儿子，它感到气愤和羞辱，很绝望，它明白女主人再也不会回来喂它了，没人再去管它了，它挣扎着去厕所，宁可吃屎也不想吃那男子的嗟来之食，既然被主人抛弃了，存者且偷生，可它充满了绝望，同样饥饿的五只小狗也奇怪地尾随狗母亲去那露天的厕所，只看见母亲一头扎进去，几只小狗也跟着扎进去，拥抱在一起。
　　 在大儿子家的女主人有天听到小儿子打电话，说狗丢了！女主人还气得不行，骂狗，都说狗不嫌家贫呢，才几天，你就自己找准儿啦！
　　 天凉了，女主人有天做了个梦，梦见小狗湿淋淋地冲她叫，第二天早晨，她要他大儿子拉她回家，要找几件厚衣服。
　　 去厕所时，女主人远远地嗅到了非常强烈地臭气，她刚一进去，就惊叫一声，没来得及解开裤子，紧接着尿液就顺着腿流下来了，大儿子闻声在外面问母亲：“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只听到母亲哽咽的声音。
　　 足足有十分钟，女主人走出厕所时，痛哭失声。
　　 儿子看到裤子湿漉漉的母亲满脸挂着泪水，狐疑地去厕所，立即干呕着退出，找了个铁锨面色凝重地在外面锄了些土，端着去了厕所，用新鲜的泥土覆盖住了小狗母子。
　　 先是没了男主人，接着没了孩儿的叫声，女主人也搬到儿子家里了，这个简陋的老院该有多寂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