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牙疼(散文)
最近右侧的一颗牙又疼了,这颗牙疼疼歇歇已经一年有余。去年盛夏我与三个连襟相约一起到西安看望岳父,说是尽孝,其实也是自己避暑。老爷子已经八十多岁了,他见姑娘、女婿都回来了,高兴得合不拢嘴,快乐得就像个孩子。三个女婿加上他正好成局,我们每天不是搓麻就是“挖坑”(一种西北人玩的扑克游戏)。老人家牌艺精湛,玩什么赢什么,整日昏天黑地玩,大连襟生出了黑眼圈,二连襟一直说颈椎痛,三连襟总嚷嚷腰酸,我则感到牙疼。那是我第一次犯牙疼病。
老爷子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由政府出资读的书。一九五八年由苏联援建的西安阎良飞机制造公司成立,恰逢他从学校毕业,就从遥远的哈尔滨来到这里。岳父年轻时就思维敏捷学啥像啥,终因贪玩而成就不大,到退休时只当上西安飞机制造公司的质检处处长。如今老人家耳不背眼不花,身板挺直,走起来路来“咚咚”的,咬着牛筋“咯吱咯吱”的。
岳父见女婿们玩得实在坚持不住了,只好作罢,连说现在年轻人娇气。大连襟在一家央企上市公司担任高管,由于年龄原因已处于半退休状态,平时在家看看书,侍弄些花草什么的。他连忙反驳道:“我们都这把年纪了,那有什么娇气呀?只是平时养尊处优惯了,一旦遭遇变故便难以适应,谁不想多玩呢?”二连襟是做外贸的,习惯用投入产出比来分析问题:“一家人赢来输去,总和为零,犯不着这么劳累。”三连襟是一位高级钳工,很注意细节,指着我说:“我承认爸的牌技高,但让姐夫坐在他的上家,老是点炮、助攻,爸想不赢都难。虽然是游戏,总是输,便没趣了。”我捂着腮帮子恨不得当场就要赌咒发誓,说:“天地良心,我也想赢呀,谁没事尽想点炮呢?只怪技不如人,愿赌服输!”其实,我心里还是巴不得岳父赢的。逢年过节每次我要给他寄钱,他都连声谢绝,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陪老人家玩玩牌,输点钱给他,还让他有成就感,何乐而不为呢?
从西安回来后,我的牙疼断断续续一直不见好。有时我也想把坏牙拔了,但一想到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医生手拿一把明晃晃的铁钳子探入我的口腔,使劲夹住牙往外一拉,嘴里立即血不呼啦的就胆怯了。这一熬就是一年多。牙疼严重时上下颚都不能合,吃东西只能用门齿慢慢蹭,很像小时候看到的姑奶奶那抿着瘪嘴进食的样子。每次牙疼时,妻为了给我增加营养就做八宝粥,在里面加入红枣、莲子、百合、豌豆等食材。时间长了,她吃厌了,便有微词。这时我装作一副绅士的样子说:“你不必每天陪我喝粥,该吃肉吃肉,该吃菜吃菜,不要过得像个苦行僧似的嘛。”她苦笑道:“看你说得这么容易!你不做饭,哪里知道厨房的劳作,就两个人的膳食,我每顿还要准备两种,累不累呀?”想起有一回妻生病,我一连做了十几天的晚饭,那手忙脚乱的狼狈样,只好抱歉地笑笑。
俗话说,牙痛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小时候我与父母同睡在老屋的雕花床上,有一年冬天,睡到半夜,我一摸枕头边见父亲不在,便连忙喊他。母亲告诉我说,他在外面搬砖头呢。我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就听到屋后的榉树被野风吹得“咀咀”地响,那可是滴水成冰的寒天呀,我奇怪父亲的行为。第二天早上,只见父亲一手捂着肿起左脸,一手为我端来米粥,说:“快点吃,上学别迟到了。”我看了看原来堆放在天井里前屋廊檐下的砖都被搬到了后屋檐下了,再看他一脸的倦容,不解地问道:“你夜里不睡觉,把这一大堆的砖搬来搬去的,不是无用功吗?”父亲笑笑说:“小孩子不懂,快点吃饭。”我还要问,母亲把我拉到一边说:“你爸夜里牙疼,只好搬砖以分散注意力。小孩子可别再瞎问了!”
如今我早过了父亲当年牙疼的年纪。人,上了年纪,首先是腿软,再者是牙松。腿软倒不打紧,现在有汽车代步,上楼有电梯。这牙松可麻烦了。品尝过满桌的佳肴,肠在蠕动,胃还在消化,就不得不剔牙,否则牙胀得难受。公开场合,还得用一只手捂住嘴,挡着另一只剔牙的手,尽量表现得儒雅的样子。剔完牙连忙跑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双手捧水吸进嘴里,鼓动几下腮帮子,让水流冲刷牙根,然后仰起头,“呼噜噜,呼噜噜”地把喉咙口的残食全部漱出来,再抹净嘴边的水珠,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出来。牙是身体的一个重要部件,牙不好嚼食不到位往往造成胃消化困难,久而久之会诱发胃病。上了年纪的人消化能力差,嚼食能力下降或许就是大自然给人类建立的一种预警机制——要少吃难嚼的肉制品,这样可以降低“三高”的发病率。
说牙痛不是病也不完全对。病者,生理或心理之不正常状态也。嚼食都不方便了,显然不算正常状态吧?但这种病不是立即要人命的,所以常常被拖延治疗。我拖着牙疼不治一半害怕拔牙的血腥,一半因为牙疼可作为身体状况的警示,一旦过度劳累,马上牙疼,这倒比一年一度的公务员体检更有效。每当牙疼时,我就不抽烟、不饮酒、不打牌,晚上早早卧床休息,反而享受到思考的乐趣呢。
记得以前读梁实秋所著《生病》一文,觉得很有趣。梁先生是二十世纪汉语重要的文学散文家、评论家和翻译家。他从小身体多病,但心态极好,宽厚待人。谁也没有想到,多病的他竟然著作颇丰,且长寿惊人,一直活了八十五岁才辞世。说来有趣,梁先生对待疾病的态度就是不紧不慢,斗得过则斗,斗不过则与之和平共处,实在没有办法就“享受病症”。他曾这样写道:“一个人,一辈子可以没朋友、没家庭、没钱财、没权力,可以没爱情、没幸福,但他不可能没生过病。”尽管人人都希望“没啥别没钱,有啥别有病”,但前者通过个人努力似乎可以实现,后者却绝难逃脱。同“人生自古谁无死”相对应的是“人生自古谁无病”,大病、小病、心病、眼病、胃病、内科病、外科病,头疼脑热……它们就像住在隔壁的邻居,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过来串门。
梁实秋六十岁以后,视力还可以,但听力下降很快,以至于连门铃的声音、电话铃的声音都听不清楚,这给他带来了不少困扰。怎么办?他不强迫自己接受什么“强闹钟”刺激,也不学什么“唇读法”,而是安于耳聋。他的哲学是:听不到闲言碎语,听不到他人议论,岂不清净?门铃、电话铃听不清,他就装了一个彩灯,门铃、电话铃一响,同时彩灯也就亮了。他将这种方法叫做“以目代耳”。
人的一生总是忙忙碌碌的,忙得让人来不及思考。一旦得场大病,走上不归之路,所有的感悟再也无法与人共享,想要修正自己也成奢谈。所以得个牙疼之类的小病,歇上几天,推掉所有的应酬、牌局,不见得是件坏事。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至少可以整顿心情,反思自己,明白哪些事情不能做,哪些事情应该抓紧去做。像我这次牙疼,每天以八宝粥、笃烂面为食,说不定过一阵子血脂倒降下来了,坏事变成好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