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秋之韵”征文】父亲和牛(散文)
年前队上买了六头老母牛,还带着四个牛娃。
六头老牛中有头黄牛瘦骨如柴,不过它带的牛娃却最大,也许因为这点才被买者看中。
这些牛回来后统一交给父亲经管。吃草,大牛有大牛的槽,小牛有小牛的槽,间或小牛想吃奶了,便来到老牛身边,用头在老牛的身子上蹭来蹭去。老牛知道小牛的意思,叉开后腿,一边嚼草,一边让小牛吃奶,有时还不忘回头舔舔小牛,小牛往老牛身底一钻,逮着奶嘴就是一阵猛吸,只几下老牛乳汁便完了。小牛屁股一蹶,然后头猛地往前一顶,直把老牛的后半截顶得老高,老牛依旧安祥地嚼着嘴里的草,间或低下头看看小牛,伸出舌头再舔上一舔。
到了春天,父亲提上砍刀满村子寻老槐树,见光滑的细枝便砍,砍好后抱回饲养室院里,抓上一堆碎麦草生上火,待大火过后,把刚砍的树枝往红火烬里一塞,少许取出来,趁热弯成一个个小圈,然后剥去树皮,用绳子齐齐一扎,捆成一捆,往高处一挂。我知道这是给小牛准备的鼻圈,过了年这些小牛该扎鼻圈了。
果然到了端午节,父亲叫上另外几个饲养员,端了一碗底菜油,把早已备好的鼻圈取下来,解开扎绳,把一头削尖,然后给鼻圈上涂上油,放在一边。大家拿绳进到圈里,把牛娃一个一个逮住牵上崖。几个人封住牛,父亲袖子一挽,拿起鼻圈,一只手迅速伸进牛鼻子里,两指掐住鼻隔,另一只手紧跟着将鼻圈穿了过去。旁边的人递上绳子,父亲只几下就绑扎好了。
母牛一般性情温顺,队长看父亲年纪大了,就让父亲来经管。只是那几个牛娃有些费事,不过有老牛在跟前,到也安分,后来鼻圈一扎就更听话了。
别的饲养员槽上都是些大牛犍牛,这些牛一冬没活路,吃了晒,晒了吃,个个养得一身蛮横。见了生人瞪着鸡蛋大的圆眼,低着头一个地往前顶。几个辕牛仗着魁伟,一但有人靠近,便耿着脖子,横着身子,喷着鼻息,十分蔑视地一个劲地往人跟前靠,仿佛要把人挤扁似的。
队里人都知道父亲槽上的牛温顺好使,冬里碾米轧辣子,甚至推碨子磨面,都来他槽上牵牛。一天活忙下来,牛身上的水到半夜都不得干。把父亲心疼地一晚上能起来八遍,看一遍槽里草没动,看一遍槽里草没动,连着撒料都不管用。
好不容易牛歇好了,还没吃上两槽草,第二天又有人来牵。父亲不让,来人不管不顾,“队上的牛别人能使,我为啥不能使?”最后骂骂呱呱地还是把牛牵走了。为这事儿,父亲寻过队长多次,队长只是一句话:“不要给使!”可父亲又能挡得住谁?
一冬下来,别人槽上的牛身上光光的,只有父亲槽上的牛毛色极差,一些人背地里纷纷议论说父亲把料偷了。我们家没鸡没猪,难道父亲偷来给我们人吃?队长明知这一点,但在会上还是批了父亲几句。
三月开春,农活开始忙了起来。人忙牛更忙,一场春雨后,遍地都是耕牛。父亲槽上的牛虽然奶着牛娃,但也不能闲着。天一明,社员们跟着队长的铃声便来到饲养室牵牛套犁了。父亲这会谁都不能挡,只是一个劲地嘱咐牛还没吃好,使慢些,人家头都不回,“没吃好咋不好好喂哩!”话还没说完,就牵着牛走出了饲养室。
老牛拽着缰绳“哞哞”叫唤着,牛娃一看老牛走了,拧身一跳也追了上去。父亲知道,老牛不在,牛娃是关不住的,索性由它去,省得圈在圈里捣乱。
阳光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空旷的田野上,男人们挥着鞭子吆喝着耕牛,一挂犁跟着一挂犁在前边耕着地,身后是刚刚翻起的湿湿的泥土,女人们则抡着榾柮跟在后边打胡基。几只鸟雀一起一落地跟着犁,忙不停地拾吃着翻出的虫子。小牛娃则跟在老牛身旁,一趟一趟地来回跑着,间或有贪玩的,竟然追起小鸟来,老牛走不远见牛娃没跟上来,便“哞”的一声长唤,牛娃立时噔噔噔地回到老牛身边。那头大些的牛娃背着轭头走在老黄牛旁边,东一倒西一歪地跟老黄牛拉着半挂绳。老黄牛踏着犁沟跟着主人的吆喝,弓着腰身,两眼充血,拼尽全力,一步一步艰难地拉着犁拐。几个来回下来,太阳已近三杆了,雾从泥土中钻出来,弥弥散散铺了一地。
到了半晌,老黄牛可吃不消了。母牛本来就力薄,加上老了,又奶着牛娃,体力虚弱,走着走着就跟不上趟了,便停下脚步立在原地直喘粗气。老牛这一歇,牛娃就赶紧过来吃奶,那头大一点的也返回来想叼上几口奶。一时间绳绊牛牛绊绳,西哩哗啦乱成了一片。
后边按犁拐的是几个青年人,一看前头老牛和人做对,干脆照着自已的牛身上一鞭,按着犁超到了前头。套老黄牛的人被这牛绳绞得火攻脑门,拿起鞭子照着老牛便狠劲地抽,可怜这老牛随着一条条鞭影,身上的皮肉一耸一耸地乱跳。母子俩你拥我挤,走走歇歇,歇歇走走,麻木地任鞭子在身上乱抽乱打……
一季春耕下来,几头老牛伤痕累累几近虚脱,好在不久青草就长上来了,父亲一天三晌给牛寻着青草。别看父亲年纪大了,腰也长不开了,可父亲背的草捆就像队上那头大辕牛的腰一样粗。父亲心里知道,只有青草才能让这些老牛尽快恢复过来。
然而,父亲槽上那头最老的黄牛终究还是没能扛得过来。老黄牛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兽医一天三次给打针吃药都不管事。四天后,老黄牛死了。死之前,牛娃眼睛红红的,站立在老黄牛的跟前,用脸颊一个劲地蹭着她的头。母子俩眼泪长行短行地淌了一地,任父亲怎样用力拉拽,小牛都不肯离开……
一年以后,队里要添一批绳索轭头,队长从街上请来个皮匠,皮匠把老黄牛的皮和前边死的几头牛的皮浸在涝池里泡了三天,然后捞上来用刀子刮净残肉,划成细细的皮条之后,在地上量好尺寸,钉好绞盘,系上皮条,几个社员一同上绞,三股皮条同时来劲,不一会儿,一条牛绳就成了。如此反复,直到把所有的皮条绞完。
下半年,老黄牛下的牛娃正式挂轭头了,它站着的位置正是母亲站过的位置,它身上绑缚着的牛绳即是用母亲的皮绞合成的牛绳。这是老牛留给小牛的唯一礼物,它将陪伴小牛终生,成为小牛至死都挣脱不了的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