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逃离(小说)
半夜被查房护士手电筒的光亮吵醒后,他就睡不着了。黑暗里的他闭着眼睛,听着隔壁床李老头的呼吸声。那声音很微弱,犹如一只小猫在喘气。他知道那是半死的声音,只有感受到李老头这种声音,他才知道人还活着。
他刚刚开了刀,拿出一个良性肿瘤,听儿子说这个瘤长在胃的外侧,就像一只寄生虫吸附在胃的旁边。为什么会得这个病?主要的原因是他平时喜欢喝酒,而喝酒后又不愿意吃饭,久而久之就生了这么个东西出来。
开刀之前,他怕了很久。主治医生看了他的检查报告就跟他老婆说:“快点拿掉,不然迟了。”医生们都不愿意多讲话,惜字如金。他不敢直接问医生,但脑海里那两个字一直纠缠着他,如果真的是晚期了,不如不开刀了,开了刀直接判死刑,他在心里嘀咕着。
人一天一天瘦下去,精神上的折磨远远大于肉体上。他总在想如果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只能忍受痛苦死去,还不如自杀来得痛快。
他今年五十六虚岁,属虎。在单位里职工们常在背后喊他“笑面虎”。他爱管闲事,还喜欢拉帮结派,当然这些闲事在别人看来是闲事,在他的心里可都是正事。每天喜欢侃大山,说的都是市里的某某局的领导是他家的亲戚,某某公司的董事长是他的发小等这些事情。总之,一聊起这些有名气的人物,他的脸马上堆起笑来,抽一口烟然后悠悠吐一口烟圈,感觉他可以沾上很大的光,他的面子有光了,他在公司里的地位就不会亚于老总了。
“国企转民营最大的受害者就是我们职工同志们了,不仅双休假期少了一天,成了单休,那每年一次的年休假还被剥夺了,可恶的资本家!”他在科室没有老总亲信的情况下倒是会说出这些字语来。如果老总知道了这件事,把他叫去问话,他总会推得一干二净,甚至会说是某人说的,而老总的耳朵皮很软,他三言两语的一说,到最后就默认了。所以同事们在背后都说他是两面派、笑面虎,最好别跟他有过节。有一天他又说:“休一天是好的,为企业多创造利润是应该的,企业好了,我们的生活才会好。”科员们也常弄不懂他究竟是哪个立场。
他的年龄倒是不大,但五十不到就有了半头白发,现在又过了五六年,白发已占据整个头部,虽然每一次有重大的事情,比如外出开会,比如去喝喜酒,他都会染上黑发。这样的他会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他的皱纹倒是不多,红光满面的。性格却很倔,家里家外的事都要听他的,典型的大男人主义。
秋寒的下午,他穿着病号服坐在床沿上,心里闷闷不乐。他不想开刀,总以为晚期病人开了刀一定是要早死的,还是血淋淋地死。他有一个好友得了胃癌晚期去上海开的刀,才活了一年就死了。不行,我要逃跑。他打定主意想要逃跑,脑子里就出现了钱的字眼,他有钱,是的,他真的有几个钱的。
他有一本存折,这本存折是他的私房钱。那年儿子大婚他已把全部的积蓄交了出去,但这些钱是他的秘密,一直藏在心里的秘密。
逃跑总要找个理由吧,他想起了一个高中的同学,那个同学在一个矿山工作,后来做起了期货生意,前几年莫名其妙地失踪。有人说他亏了两千多万元,无力偿还自杀了,有人说跑到国外去了,更多的人说是还在国内,只是找个无人认识的地方躲起来过日子。他还是比较认可最后一种说法,一个人想要自杀也是要有勇气的,那个同学平时很懦弱,让他去自杀,似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他嘲笑自己竟然把自己的病和那个同学的事相提并论,又感觉真的悲哀,人家身体是健康的,只是背负了精神的枷锁,而自己,唉,他叹了一口气,脸色发暗,精神不佳。思前想后还是觉得逃离这个熟悉的社会来得好过点。
得为逃跑做准备。他在纸上反反复复地写着“遗书”两个字,他的字是他一生中最值得炫耀的资本,不管是硬笔还是软笔,连粉笔字都写得一个绝,在还没有“笑面虎”作为外号前,他的外号倒是很有新意的,叫“笔绝三”。如果没有企业转制,他的性格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在工厂里的受欢迎程度还是空前的。那时的他是厂里的活跃分子,团总支书记,除了字写得好,还是不折不扣的厂宣传部长。
他为人热情好客,也喜欢帮助人。可自从现在的老总接手了这个企业,国转民后,他才感觉自己的一技之长在这个地方无用武之地,他曾一度愤怒地吼:“是谁发明了电脑,还让电脑去打字,真是个脑残,这样会害好多人失业的!”他也恨现在的老总一派私企的作为,只为了赚钱而赚钱,职工们除了干活还是干活,企业没有文化,更不用说业余活动,连弄个乒乓球比赛都不允许,还会有年休和旅游吗?这些还都是小事,最想不明白的是他这个宣传部长连位置都没有,如今转行成了销售部长。
住进医院要做全身检查,他已经有好几天没写过一个字,现在跟以往相比,真的是很少写字,签销售合同也是合同章一盖了事,哪还会一笔一划地写,在他看来“遗书”两个字写得还真是难看极了,从来没写出这么难看的两个字来,难道是人没了力气,字也没了力气?这么难看的字留在老婆手里她真的会伤心死的。想当年,他就是靠一手过硬的书法和诗情并茂的口才拿下这朵娇嫩的厂花。那是电影厂都青睐的漂亮姑娘,如果老婆不是因为要剃光头而拒绝演《阿Q正传》里的小尼姑,怎么会轮到他呢?这就是缘分。
他还是把这两个字撕了,不写了,在微信上留言吧。转过医院后门,那里有一个长满树木和花草的公园,公园的旁边有一个不大的湖,此时有个男人划着小船在湖里捉鱼,他的眼睛望向他:“他的身体真好,最好不要掉进湖里淹死,妈的!”找了个安静的地方,看了下四处无人,才掏出手机打开微信,留了言:“老婆,我走了,我不想开刀,不想死在手术台上,我去外地了,我会好好活着,勿念。”说完这句话,他流了泪,但很快又擦干了眼睛。
换好了刚才从病房里拿来的一身秋衣,他拿起手机和一个小包就走了。坐进客运中心的候车室,他竟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是很陌生,他是本地人,以往出差不是坐飞机就是自己开车或者坐高铁,从来没坐过汽车,他想去哪里呢?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结果来,南方还是北方?他也不知道哪个地方更适合自己。他抬头看向车次和目的地。余姚。他有个女同事老家就在那里,那里有个叫梁弄的地方。他猛然想起十五岁那年去过的那座山,那时去学农,他们用脚走着去的,脚上磨出了好多水泡,可也不觉得苦和累,满怀的开心和喜悦。
车到梁弄时已是下午了,他知道老婆和儿子可能急疯了,他看了眼手机。为了不心烦意乱,他早就关了机。在小旅馆安顿好自己,他想开手机,但又不敢开,怕一开手机又非常想老婆和儿子,一想他又得回医院,又要面临开刀的命运。
随他去吧,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好好睡一觉,睡醒后去吃一顿好的。他躺在了床上,可怎么也睡不着。
他想起了儿子,儿子的相貌长得像老婆,一出生还以为是个女儿,现在的儿子长得又高又帅,在同龄人的眼中就是一标准版大帅哥,可美中不足的是找了个儿媳妇,他一点儿也不满意,长相很一般,身材也很一般,家庭更是一般,偏偏还是个四川人。不是说四川人不好,但起码也要找个户籍是江浙沪的吧。总之,横看竖看没有一样可以和儿子匹配的,想想都头疼。唯一还可以说一下的就是人家好歹也是个研究生毕业的。
儿子第一次带着女朋友上门,他没拿好眼色给他们看,私下还警告过儿子,趁早分手,不然他这个做父亲的要跟他一刀两断。儿子有一次竟然跪在他的面前求他成全,他却抽出皮带狠狠地打在儿子的身上,要不是老婆发现得早夺走了他的皮带,儿子怕是吃足了苦头。老婆大声地说他:“他可是你亲生的儿子,你真下得去手,你如果过不下去,你可以选择自己一个人生活,只要儿子自己感觉幸福,你就不要多管了!”
他很生气很生气,总觉得老婆爱跟他唱反调,为了儿子的婚事,他没少拦截,倒是老婆的不忍心坏了他的好事。他本来看中的是一位好友的女儿,那个女孩长得清秀文雅,脾气又好,从小看到大,他很喜欢的,有时做梦也想如果自己有这样的一个女儿,人生该有多完美。
老婆让他自己一个人生活,他的脾气就上来了,猛得拉开房门,走出去,楼梯口邻居家随意堆放在那里的垃圾挡了他的去路,干脆一脚踢飞,那几个可乐瓶从上面一个接一个滚到了下面。
他骑着公共自行车从东一路往南,骑着骑着往快车道里去了,差一点跟一对小年轻的轿车撞上,他推着自行车,拦下了一对小恋人,看到那个年轻的姑娘,越看越窝心,那女的一口四川话说他不长眼睛,还这么凶,要他陪礼道歉。要不是旁人的劝阻,他早就一巴掌打在那女的脸上。看到本地小伙子又找了个外地姑娘,他就恨得牙痒痒,也不知道是气什么?他恨现在的小孩子都不听大人的话,全一个一个会随了那些小妖精。
把自行车停放好,他下车走进了一个小区,这个小区有点旧,但很干净整齐,那是八十年代的房子,他的丈母娘就住在这里。虽然老婆不是她亲生的女儿,平时待她也不好,但他对丈母娘那是没说的,这可能跟他从小失去母亲有关。他一进门,就喊:“妈!妈!”老太太有八十岁了,耳朵有点背,年轻的时候是纺织厂女工,机器声音听得多了,要喊得响才会听得见。丈母娘开了门,让他进去,想给他泡杯茶,他却让她坐在椅子上,自己亲自动手。
他对丈母娘特别客气,每个星期天一定要带她出门走走,他想带她去吃饭,知道老人牙口不好,就把她带到新开的“庆丰包子”店,点了她爱吃的包子和汤,耐心地看她吃完了,又陪着她去附近的公园逛了一圈,才把她送回家,叮嘱她有事给他打电话。
他还在为刚才跟自己吵架的那个四川姑娘生气,“妈的,想嫁进我家,呸,没门!”他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吐了后又四处看了一下,这几天正在争创文明城市,随地吐痰可要罚款,虽然他吐的是唾沫,但罚款是一样的。罚款是小事,丢了面子可是大事。儿子的婚事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儿子娶个四川乡下姑娘,那不止是丢面子,连里子也丢了。
回想起几十年如一日,中饭都是在单位食堂解决的。他来得晚,食堂里总飘着些已凉的剩菜剩饭,他倒不那么在意,从小也是个吃过苦的人,母亲死得早,父亲又是个酒鬼,什么事都得靠自己。他吃饭很快,也不会去搭一下菜的味道,吃完了,感觉有东西哽在胸口下不去,如鲠在喉,他也从不去关心,早就习惯了。
再过五年就要退休了,厂里关于他的坏话也在流传。销售副部长是个科班出生的年轻人,老总有意提拔,处处以自己的能力,来压制他。他看他很不顺眼:“狗屁,他吃过的饭还没我吃过的盐多,走过的路也没我过的桥多,凭什么?”这个厂经过二十年的发展,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有他的功劳,想当初他也是个挖空心思要干实事的人。哪个部门需要他就去哪里,能说会道会算,他是成功的。可是后来,不知道是不是思想政治路线没学好,还是其他的原因,他的作为一直不被厂里的同事认可。总认为他没有利可图就不去干,除非有好处拿才会心甘情愿地去做,说话也不是只为厂里好了,而是为自己好。
在他查出胃里生了个东西后,他一直闷闷不乐,他告诫家人别把他生病的事说出去,因为一说出去,他的销售部长就不用干了,他争强好胜的面子全丢光了。还没有跟副部长进行一场战争,自己就投降了。老子身体健康着呢。他平时动不动就要跟科室里的几个小年轻掰手劲,还真奇怪那几个小年轻全是他的手下败将。哈哈,不行吧,再过十年你也不一定能赢!你就吹吧,副部长瞧见了,眼一瞟,嘴一弯,轻轻地说一声。
儿子还是把那个女朋友带回了家。“什么?怀孕了!”他嘶着嗓子大声地吼:“那也不行,我不认可,给她钱去医院流了!”“爸,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你忍心把孙子给流了?爸你不要逼我了,我只想娶她,何况她有了我的孩子,我不会抛弃她的。如果你不答应,我就跟着她去四川落户。”老婆也劝他省省心,孩子的事还得让孩子自己做主。既然女孩有了身孕,儿子也一门心思想娶她,就成全孩子了吧。
他摔门而去,住进了丈母娘家,也不接儿子和老婆的电话。倒是丈母娘天天劝他儿孙自有儿孙福,让他不要管了。儿子还是结婚了,婚礼他当然没有去,一切都是老婆张罗的。老婆用光了他的存折,给他打座机电话,丈母娘接的,他也没接。
胃疼得难受,是丈母娘叫救护车送他进的医院。十几分钟后,老婆和儿子也赶到了。他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医生把这几天要检查的项目写在病房的墙壁台板上。磁石贴着一张纸,什么时间做胃镜、肠镜、验血还有注意事项等。
看他睡着了,老婆坐在床前的凳子上叹着气,儿子也一声不响。老婆最后看了看儿子,让他先回去,毕竟家里还有一个大肚子要照顾,时间也不早了,让他把外婆也带回去,八十岁的老人一个人在家也不放心。
儿子走后,他才睁开眼来。打电话去单位请了长假,只说要出差去考察一下市场,大约要十天半月。老总倒是没说什么,那个副部长一个劲地问去哪里?他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无可奉告!
欢迎百合赐稿流年!流年一直倡导快乐写作。希望你在流年写作快乐!
第一次编辑你的作品,疏漏之处还望海涵。遥祝秋安!
小说中的钱大伟不仅自己好面子,担心单位知道自己生病。更蛮横干涉儿子的婚事……骨子里,也是他爱面子的表现。
包括健康是1,其他都是0;儿孙自有儿孙福……极具现实意义。
所以这篇现实,不仅具有一定的讽刺意味,也有一定的现实教育意义。
美文佳作,欣赏,祝福流年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