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怀念纳木错湖(散文)
引子
或许我是来自外太空的一个生物,河外星系的一颗行星是我的故乡,那颗行星与地球的相似度是百分之0.95。在这里我像地球人一样地活着,观察着这个星球上的万物,并以各种形态穿越其狭小的空间,对我来说,没有时间。
又一个清晨应约而来,初升的太阳,就像众生灵的亲人,将温暖传递到地球上各种的生活,并注满了新的希望,这就是巡天的阿波罗用灿灿的耀光再次地告诉人们,地球是人类的家园,是太阳系的第三颗行星,所有的恰好存在,是让生命在这里能够存在的理由。
地球是人间乐土,太阳是人类的真命朋友。
太阳系其它的行星,或离太阳稍近,遭遇了过多阳光洗礼,生命难以生存;或离太阳遥远,又疏离了太阳的恩泽,也没有生命的迹象。但它们或有炫目的极光,或有美丽的光环,那是天象的极致奇观,像是神居住的世界,只有极少数地球人才能感知。
唯有地球这样的行星,才有人类这样的物种,才有你们大家,因此要感恩造物主特别的善意,不然你们只是一粒宇宙的尘埃,在冷寂的太空游荡,孤单而微茫。为此,你们都要好好地活着;唯此,才能体现天宇构造的特别用意,让地球生命的脉动成为星际的奇观。
你们从小就应该喜欢仰望头顶上的星空,也应该让心灵站在高山的峰巅俯瞰大地,对大自然的一切生灵都有痛觞的感动,让大爱成为灵魂的伴侣。
你们是大地之子,来自尘土,也归之于尘土,是尘埃中的一粒,平凡而真实,因为你们都是一个具体的人。
行走在地球的山水间,就要用心来摄取最美妙的人间万象,以此来理解造化之伟力,自然之魂魄,生灵之归宿……
一
但凡文化古迹保存较好的地方就必须是穷乡僻壤,或交通闭塞,或人烟稀少,这已成为定律,因为远离了人间的灾难。人可以创造最美好的人间乐园,也能制造出深孽的鬼魅地狱,人就是这么一个离奇的物种。我拍摄过许多有名的古迹,都是在风光险峻的山脉末端,那里云雾缭绕,惊险刺激。我曾试图沿着山形地貌下去看看,奇峰怪石在脚下随处可见,对面的山崖上也阴郁森森,杳无人迹。一股寒湿之气从崖底弥漫到脚下,直浸入全身,不禁让我打个寒颤,腿发抖。低头再往下看,沟壑深邃黝黑望不见底,心中大骇,匆忙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真有些后怕,万一失足掉落,根本无法找到遗骸,或许就是天葬了。虽然我知道死亡终究会来到,人的形骸只是我其中的一副行囊,但既然活着就还要往前走,这就是人间宿命。
我走过的地方即使是当地人也很少去,因为道路太远,路况也不好,没有一辆好车是不敢去那些地方的。想当年,苦行僧就是千里迢迢一步一行地走到那荒原的极处,传播福音善念,其情其志让后人伤怀。乘坐的三菱越野车走走停停,不是路不好走,而是风光太美,我时常要让车停下来拍摄一阵。这些出神入化的奇美镜头,只有历经艰苦狰狞的旅途劳顿才能遇到,至今仍在脑海中浮现,犹如朝圣归来——遇到就是天命昭昭。
爬过山的朋友们都知道,长久走在上坡路上那可真是艰难,一步一喘,在缺氧的状态下行走,异常疲惫,就像是最艰难的人生旅途。一旦走到平地上,两条腿都不听使唤,机械地依旧向前迈步,停都停不下来,幸福感就像是逃出泥沼的幸存者,再生的喜悦盈满全身,有如大赦。如遇下坡路那就要格外小心,身体倾斜,腿脚收不住直往下跑,一拐弯就是悬崖,我几次慌忙抓住两棵小树,才免于掉进深沟。这上坡、平地和下坡的境况和感受,像不像人生旅途的三境界——顺境、逆境和常态。
最惊险的情况往往就发生在回家的路上,舒心惬意地畅快谈笑,犹如凯旋士兵,这时最易出事。有一次我和同伴走在弯曲的山崖小道上,移步换景分外逍遥,边聊边走,边走边看,闲散轻松,如仙似佛。突然,我踩上了一颗滑石,左脚一滑就摔下了悬崖,倒地的瞬间,我脑子一片混乱,眼前杂物乱滚,两手乱抓,一抓就断——没有一棵草,一棵灌木靠得住。身子翻滚着,脑子想着,完了,完了,这下要死了。突然我不翻动了,摔在了一块硬地上,定神一看,原来是悬崖边突出的一块石头挡住了我。我被救上来时已不会走路,被人背回去,到了林场的办公室坐在椅子上发懵,四十多分钟才会说话。通过这件事我知道了,在危急关头谁也靠不上,只能靠天命。
曾经沧海难为水,现在的我对一般景致就无心挂念。过去从书本上读到“层峦叠嶂、气象万千”的词汇不知其所以云,但在实际的旅途中,神奇壮美的自然美景让我激情远眺,心醉情迷,尤其是对生死观有了切身的痛悟。站在山路上,黛青色的山岚从眼前云雾霭霭中次第显现,山形轮廓光闪熠熠,渐变色调微微茫茫,层层推远,一直融进无极的苍远深处,那淡淡的明漾灼目的天际线下,蔓生出丝丝缕缕的恬淡忧伤。生命对我来说已不属于我,早已融入这凄美的山岚幻象中,化作微尘。在大自然中迷思,就是与神相会的美好时光,恰似仙境,宛若天堂。我还要前行,还将要舍你而去。但是,最终我还将与你拥抱,尘归尘,土归土……
二
天堂的感觉在许多场合也会有,比如在古庙里。不同朝代的建筑风格、屋脊螭首、藻井斗拱、雕塑壁画,都会让我如坠云雾中,似与神灵意会。我是最喜欢拍摄和研读石经幢上的石雕意蕴了,幢身上的陀罗尼经文、题额、愿文让我感到其影映身,似暗遁心经。那枝叶繁复的花卉、云纹图案,以及佛、菩萨像、莲华座、天盖的残缺斑驳之美;那工匠雕琢的天人、狮子、罗汉等精美线条之妙,让尘心净悟,魂魄飞天。
在拍摄云冈石窟时,也是了却了我曾经的一个少年梦。我的儿童时代没什么娱乐的游戏,用弹弓打鸟、去稻田里叉青蛙、养鸡、养兔就是寻常乐事,胆大的同学还敢到学校围墙外,跨过水渠,钻过铁丝网进入到菜农的桃树园里偷没成熟的青桃,我还吃过一个,酸涩不甜。但偷来的东西就好吃,有刺激,这是人的天性。进入成年社会慢慢就会看到,许多人都在偷,或偷得高雅,或偷得低俗;或偷得聪明,或偷得愚蠢;或偷得不露痕迹,或拔了牛撅子替人受过;当然还有合理合法地偷,大盗还能让别人为其火中取栗,舍命求财……这就是人类真实的生活图景,剩下的就是美化、神化偷的合理性、正确性和完美性;阐述这些道理的人也是偷——偷别人的灵魂,然后让愚人为其再偷。
在那个年代,当然也有适合我这类人玩乐的事情,像推铁环、玩玻璃球、吹笛子、画画、踢足球,还有就是玩元宝。玩元宝就是用大人吸完烟的烟盒叠成三角形,在地上拍,看谁能把别人的元宝拍翻就能赢了对方的元宝,有点竞技赌博性质,但很公平。孩子们都守规矩,没有谁恃强凌弱、霸道蛮横地抢夺,因为这会被人不耻,臭名远扬;无论你有多野蛮强力,只要破坏规矩,就没人和你再玩。现在回想起来,这是我最早的契约精神启蒙。那时有一个牌子的香烟就叫“云冈”,从那时起,我的梦想就多了一个——去云冈去看大佛。
见到大佛第一个印象是破烂不堪,可不是少年时期心中的美好想象。云冈石窟的所在地是武周山,它的石材为砂岩,是沉积岩的一种,这种岩石大部分裸露在地壳的表层,是由松散沉积物堆积固结而成的岩石,是组成地壳的三大岩类(火成岩、沉积岩和变质岩)之一。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宇宙物质,就是岁月中的凡尘,就像是每一个生灵。但砂岩不是花岗岩,经不起岁月的磨砺。云冈石窟历经一千五百年的沧桑,经历了自然风化和人为破坏的损伤,历史上不断地保护和修复,才能有现在的这种残缺模样,这已经很幸运。无论怎样,大佛还存在,人们还能见到,这就是幸运。即使有残缺,即使有斑驳,但很美!现在的我懂得了沧桑的残缺美,岁月的沉淀美,人生的迟暮美。少年时期对美的认识就显得肤浅幼稚无知,因为那时的我追求形式上的简单完美,不理解意念之中那种摄入心魄的大美——自然的沉详之美。
三
自然的沉详是山河岁月的沧桑静默。在过往的日夜里,我曾想到高僧们选山凿洞造佛,就是以岁月的年轮来昭示心灵的超尘理想,终极一生来践行佛事活动,普渡众生。这种源于印度的石窟艺术,主要还是应对恶劣的气候原因而产生的,在冬暖夏凉的天然岩洞中起居打坐是舒心的,这种建筑方法其后随佛教传入中国,将寺院建在岩石、山崖上,通过一系列的造佛、彩绘形成石窟艺术(佛教艺术),展现了佛教思想及其发生、发展的过程,又能通过它所创造的像、菩萨、罗汉、护法,将佛教发扬光大。
石窟艺术的特点是其造像的高大繁多,能使人产生精神敬畏和心灵陷入的即视感;再加上与山水林木等自然景观融为一体,就符合了人类初期懵懂的天人合一的思想,更容易深入人心。山石的坚固性又使这种理念教化得以长久地昭示,以至于帝王也在利用佛教的石窟艺术来实现开疆拓土的野心,“孝文汉化”就是一个例子。孝文帝汉化政策的推行,主要是借助学习和接受汉族文化,进一步加强对黄河流域的统治;利用佛教文化把自身打扮成佛祖的化身,这是征服人心的一种手段。因此,云冈石窟和龙门石窟的出现就是一种政治必然。龙门石窟从东西魏到北齐再到北周,至隋唐至宋等朝代,又连续大规模营造达四百余年之久,这种现象不仅是佛教文化的沿传,这恰恰说明了佛教的石窟艺术在某种意义上已脱离了本宗,成了皇家意志和行为的体现,具有浓厚的国家宗教色彩——政教合一是维护统治的必须和必要的手段,任何宗教的传序都是政治的附属,失去了独行畅远的原意。
从细节中我们可以看到,云冈石窟造像粗犷、威严、雄健;龙门石窟造像活泼、清秀、温和,这种外部特征的逐渐变化,不仅反映出迥然的时代审美风格,同时也透露出那个时代政治文化的趋向和经济丰裕程度。这种石窟艺术的文物价值和精神魅力,是当初建造者们所没想到的。
值得注意的是,孝文帝所推行的汉化改革措施虽缓和了胡汉矛盾,巩固了政权,发展了社会经济,但强盛的北魏王朝,在孝文帝死后仅三十余年便迅速地分崩离析,走向灭亡了。有观点认为,孝文帝改革的思想和内容是恢复礼乐,是“迂腐的儒化”,“消极的汉化”,学来的主要是汉文化的糟粕,汉人的繁缛腐朽。孝文帝汉化改革,丢掉的是拓跋族的长处——勇武质朴,因此加速了北魏国家和拓跋民族的衰亡。
还有一个例证是由党项人在中国西北部建立的西夏王朝。西夏起初是游牧部落,西夏建国后开始创造自己独有的佛教文化。百眼窑石窟寺是西夏佛教壁画艺术的宝库,西夏文佛经、释迦佛塔、彩塑观音像等也在考古中发现。西夏鼎盛时也大力发展敦煌莫高窟,使其更加增添几分光辉的同时,也为王朝的神化涂抹了佛性的色彩。西夏王朝的覆灭原因复杂,但与历代帝王学习与模仿汉文化是分不开的,在儒家官僚体制与政治文化的影响下,西夏党项世代皇亲宗室,崇拜儒教,尊孔子为文宣帝。表面看起来王朝出现繁荣盛况,但实质上尽失羌人的勇猛彪悍,虽然与宋军作战屡战屡胜,但与金、蒙作战就不行了,最后被蒙古铁骑灭国。
宋朝是中国历史上商品经济、文化教育、科学创新高度繁荣的时代,宋朝出现了宋明理学,儒学得到复兴,科技发展迅速,政治开明,且没有严重的宦官专权和军阀割据,兵变、民乱次数与规模在中国历史上也相对较少。宋朝立国三百余年,北宋南宋的倾覆,皆缘于外患,是唯独没有亡于内乱的王朝。宋朝是中国历史上最富裕的朝代,但宋朝的文官制度的腐朽,也使它的军事力量很弱,最终丧失在外族的铁蹄下。
事实上在世界范围内,农耕文明总是敌不过游牧民族,人类的文明史就是在不断地建设,不断地破坏,不断地融合,不断地撕扯中书写的。社会形态一旦稳定就能繁荣富裕,但是就会产生腐败和骄奢淫欲,然后就国体衰败,被野蛮民族击溃亡国,中国的元朝、清朝就是鲜明的例证。从商周时期至清代,其实都是部落之间的争斗,建立的国体都含有异族统治的成份,只是程度不同罢了。从“孝文汉化”的失败,再到西夏、宋朝的亡国,可以看出,国家的精神教化非常重要。民族气节,民族精神中的英武之气,浩然之气就是一个国家的文化基石。
四
宋朝之后就是元朝。说到元朝,我想起了永乐宫。那年拍摄永乐宫搬迁,我在永乐宫住了二十多天,从清晨到傍晚,永乐宫的许多角落都被我深度地感受,我仿佛成了那里的主人,与之朝夕相伴,身心融入,对道教文化也有了形式和内容的深刻理解。
永乐宫属于道教建筑群,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一九五九年国家修建三门峡水库,永乐宫就在库区淹没区,为保护这座古建筑,就必须整体搬迁距离原址二十公里的龙泉村附近,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工程。当年参加过永乐宫搬迁的文物系统的工作人员,大多成了古建专家,有人后来受国家文物局指派赴西藏布达拉宫勘察,并主持制定布达拉宫全面修缮总体设计方案,成了布达拉宫整体修缮的首席顾问。永乐宫搬迁也使三峡水库古建搬迁有了参照的经验,是一个前无古人的范例。三十年后,我拍摄了电视纪录片《搬迁永乐宫》。
文革结束后,中国的美术界出现了一批影响中国画坛的艺术家,1979到1984年间的创作中,出现了许多以表现农村生活为主题,且充满乡土气息的作品,例如陈丹青的《西藏组画》、袁运生以云南少数民族为素材创作的首都机场壁画。1979年,国家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三十周年特地举行了全国美术作品展,共有82件作品获奖,水粉画《西藏寄情——怀念纳木湖》(黄唯一作)获二等奖。1980年3月,文化部、共青团中央、全国美协发出“关于举办‘第二届全国青年美术作品展览’的联合通知”(我也参加了此次此活动)。1981年1月,“第二届全国青年美展”评选揭晓,全部获奖作品共153件,油画《父亲》(罗中立作)获一等奖(至今我还包存着与罗中立的来往信件)。
一种不同于文革创作模式的新风格出现,是两个迥然不同的创作模式,分别是“伤痕”和“乡土”这两个主题。这种文化现象的精神有着多重的含义:反思与批判的融会,文化记忆与生命拷问的交织。这些作品强化了艺术的历史性,流露出对生命意义的思索,艺术家以自身情感的表现为依托,唤起了艺术对个体的尊重,对生命的敬畏,重塑了艺术的批判力量。
此文的配图就是黄唯一创作的粉画《怀念纳木湖》。当年我看着此画百感交集,心情难以描述,今天撰写此文作为对当年心情的追溯和对艺术家的追思。
(黄唯一,男,别名黄延龄,云南昆明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美协四川分会理事。擅长水粉画、水彩画、漆画。1952年毕业于昆明师范艺专,1957年考入四川美术学院工艺系,1959年往中央工艺美术学院进修,1962年返四川美术学院任教,先后担任系主任,副教授、教授。代表作品有《怀念纳木湖》、《蜀江水碧》、《黑水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