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远去的厨房女王(散文外一篇)
厨房一度是家里的重中之重,而掌管厨房的人,百分之九十九是家中的女人,所以母亲在我眼里,俨然就是厨房女王,虽然她的舞台并不止于厨房。
如果生长在我们这个年代,母亲一定是弃牛仔而穿长裙、弃坡跟而选择细高跟的那种女人,可惜在她的时代,普通妇女只有一种发型,那就是刘胡兰式,为了方便劳动,耳边常年卡着两枚钢夹,衣服更不用说,跟男人相比,只少一道裤门而已。沉重的生活直接影响到人的外貌,母亲常年都是牛的表情,疲惫,安静,超越美丑,无视疼痛,动作缓慢结实,一下接着一下,没有哗众取宠的虚招,更没有偷懒耍滑的轻慢,她是瘦弱而有力的,仿佛全身上下都是铁做的骨肉。她有丈夫,却在养活全家方面拿下了百分之八十的比分,她护儿女,却在我们刚拿得动棍子时就用棍子揍我们,以及用同一根棍子去从事力所能及的赶鸡工作,以保卫她晒在篾席上的各种食材。她不得不节俭,让大小不一的我们围坐同一盏灯下写作业,自己躲在一旁,躲在我们漏出来的光线里飞针走线,她的手指白天能拿起两倍于她身体的重物,晚上也能拿起细如发丝的绣花针。我十二岁以前,一直穿她手工制作的布鞋,我长得不美,飞着一只彩蝶的带袢儿黑布鞋是全身上下唯一的看点,不管我走到哪里,总有妇女朝我脚上偷瞄。这样的艺术品她每人每年要做两双,那时我们全家共七口,也就是说,她一年得在偷来的光线里做出十四件类似的艺术品。
而她最大的天赋,还不是这些,不是力气,不是针线功夫,我认为她最大的特长在于统治。表面上她深陷厨房,只问厨事,实际上样样内政外交都被她以吃的方式解决,父亲只是声望里的统治者,她才是我们那个王国里众望所归的明君。有人在外惹了事,她就整一桌,把人请到家里,推杯换盏间,一地鸡毛烟消云散。自家孩子爆发内讧,去厨房找她评理,她随手从陶罐里夹起一块腌制好的生姜,一姜在口,宠辱皆忘。有人过生日,她把他(她)悄悄叫进厨房,塞给他(她)一枚刚煮好的鸡蛋,当她面吃下去,那份专宠比生日歌还让人感动。只有父亲在外惹了事时,她选择闭口不言,无为而治。
她在厨房里随时开课,教我们简明哲学:事情再急,不要耽误吃饭。教我们婚姻观:捉虾子螃蟹都要约个好伙伴。教我们是非观:身正影不歪。她爱在我们的书包里塞一点炒豆子,扛饿,还能跟同学分享,顺便教我们处事之道。我至今认为,当教育者同时化身为投食者时,那种专注与欣悦的受教状态,是任何一种教育氛围都无法比拟的。
至于厨艺,于她而言更像是一种本能,虽然各家有各家的口味,难分伯仲,但她另有几样超越厨艺的本领,足以令她傲视群妇。其一是米酒,长大后我吃过很多种米酒,没有一种能跟母亲酿制的米酒相提并论,毕竟她在当地也算是米酒师级别的人物,小年一过,她就被左邻右舍当作大师傅请到家里,先蒸好糯米饭,再掏出她自带的法宝——酒曲,撒进烫手的糯米饭里奋力拌匀,装入她自制的温室,一个星期左右,她去开锅,浓厚醇香的米酒跃然眼前,历年如此,从不失手。其二是豆腐,与我们今天去市场买回一块,剪开包装立即下锅不同,母亲当年若要吃豆腐,得从黄豆开始,经过漫长而专业的道路,才能把干硬的黄豆变成立在砧板上兀自颤巍着冒气的豆腐,中间还不断产出各种附加物:豆渣、豆花。豆花洒白糖,是我们永远也吃不厌的美食。
可惜那时我们并不能领略制作的美妙,我们喜欢立等可取的美食,米酒和豆腐之类,其过程实在令人厌烦,因为它会把厨房弄得像加工厂,会把我们的厨房女王置于高高在上的地位,无暇理会我们的小小诉求,它还会把我们的胃口高高吊起,又用粗陋的器物把我们和目标物远远隔开,迫使我们安于等待。
相比我的母亲,我这个母亲又做了些什么呢?我不会做豆腐,不会酿米酒,不会做针线,我也没有母亲的力气,就算有那把力气,力气也不值钱,不足以养活自己及全家。我来到超市,面对一块豆腐,甚至无从评判它的优劣,只能透过上面的文字去了解它,如果那些文字可靠的话。多少次我站在灶前束手无策,不得不向那个下厨房App求助,在App诞生以前,向百度求助,在百度诞生以前,拿起电话向远在千里之外的嫂嫂求助。更为极端的是,如今下厨房App也快被我淘汰了,因为我又发现了新的武器,饿了么,美团外卖,以及更高端一点的sherpa’s,我可以数日不点火不洗锅,数月不进粮油店。置身厨房已如此窘迫,更不可能在厨房从事美食与美德兼俱的教育事业了。
看来,我正在浪费新一代厨房女王候选人的名位,因为我身无长技,如同白痴,断无继位的可能。我是如此依赖外界,便利店,加工和半加工食品,快递,以及学校和教育机构,我一心要把自己从家庭中拔出来,但拔出来后,我发现自己又有点向往母亲那样的生活,她把什么都握在手里,家人的胃,家人的心,她让我们离了她简直活不下去,直到她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我依然能感觉到她的体温,能闻到她煮出的食物的味道,我呢?有一次我出差,中途打电话回来,问孩子过得怎样,她脱口而出:我很好啊。那一刻,我的感觉很复杂,我既希望她在那几天里过得很好,又希望她可怜巴巴地求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突然动了个念头。我去问孩子,我算不算我们家里的厨房女王?孩子哈哈大笑:你?厨房女王?黑暗料理女王还差不多。
那一刻,我的心真的痛起来了……
撞上“幸运星”
女儿十一个月的时候,我带她回了趟湖北老家,她人虽不大,行李却比我还多,但我恪守自己的原则,一包一箱,绝不多加半件,以确保自己只需一挟一拖,便能整体移动。在老家待了一个多星期,返程时,无论我怎样坚拒,还是多了一个再三精减高度浓缩的爱心包裹。
一路似乎问题不大,下了飞机,机场内地面光滑如镜,新增的包裹架在拉杆上,箱包碌碌,仿佛自己长出一双脚来,轻轻松松环绕在我左右,我如众星捧月一般,一路走得精神。
可能我太享受机场地面了,竟然没想到打车,要不就是女儿太喜欢坐地铁,她曾一脸兴奋地向我请求:妈妈,我们买个地铁吧。总之,我就那样被前呼后拥着顺溜溜地冲进了地铁站。
问题是突然出现的,我没想到有一段没有电梯(也许电梯在另一个地方,但我刚好走到了没有电梯的那一段),不管怎样安排,我都发现自己差一只手,女儿的小胖腿只会一步一顿地上台阶,下台阶暂时还没学会,她生下来就是个非暴力主义者、非撒娇主义者,既不求我抱,也不肯自己走,就静静地站在最高一层,吮着手指打量令人眩晕的下行台阶。她肯定是要占我一只手的,行李箱也需要一只,而新增的包裹必须从拖杆上拿下来,否则我无法拎动它。我站在那里,飞快地琢磨如何能做到整体下行,分开是万万不可以的,密集的人流很可能卷走我首批到达的行李,或首批到达的女儿,往后一看,岂止摩肩接踵,根本就是一条人头铺成的宽阔河流,我连撤回去,躲在一个僻静之处再想办法的可能都没有。汗像蒸锅盖子上的水汽一样,瞬间密密麻麻。也许我应该等楼梯上空旷一些之后,再分两次把我的随身之物往下搬,在此之前,先让我当一会儿河流中的礁石吧。
我注意到一个老外也跟我一样把自己弄得像棵圣诞树,他手上的行李箱跟他人差不多高,背上还背着一个鼓胀的大背包,他快步往下走,走到底,放下行李箱,没有一丝犹豫,立即回过身,往上冲来,看来还有跟我一样必须分两次才能下楼的人。但是,天哪,他是冲着我的行李箱来的,他抓起我的行李箱,一个字都没说,转身就往下走。他在台阶尽头放下我的箱子,再去抓他自己的超大行李箱,瞬间隐入人海。
太快了,快得让人猝不及防,我连一句像样的谢谢都还没来得及说,我连他的样子都没怎么看清。直到今天,当我回忆起这件事,还是估计不出它到底在我生命中占有多大长度,十秒钟?五秒钟?
还有一件事,仍然跟女儿有关。我本来就是个迟钝至极的人,当了母亲后头绪增多,整天都在手忙脚乱,丢三落四。但这次我丢得有点大,我们乘电梯从21楼往下,人很多,电梯里滴水难进,停在第17层的时候,为了让里面的人出去,我这个站在外面的人只好先让出去再回来,可还没等我进去,电梯门就关上了。我脑袋嗡地一声,女儿还在里面!我来来回回狂按了好几个电梯,一会儿觉得应该从消防楼梯上飞奔下楼,一会儿又觉得人力还是太慢了,还是应该等电梯,眼前同时出现各种画面:女儿被人捂着嘴抱走,女儿在人缝里胡乱走着,在不知名的地方哭着找我。一部下行的电梯终于停在我面前,我脑袋发胀,但腿还能走,好歹挪进电梯,便听到整个电梯间里都是我的心跳声。
谢天谢地,还在三楼的时候,我就听到了她的哭声。我甚至都没有第一个冲出来,因为我腿脚已不听使唤,我像大病初愈一样走出来,一个身穿白底红花棉布套装、红棕色头发露出白色发根的阿姨,正牵着哭出大鼻涕泡来的女儿,严厉审视着不断从电梯口涌出来的人流。看到女儿扑向我,阿姨愤怒至极,用一根手指点我:说你什么好!这种妈妈!
诸如此类的错误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紧张,后来竟到了这个地步——临出门,钥匙至少要检查两遍以上,关门出来,还要毫无必要地确认一下钥匙是否真的已经放在包里。
那次我们去外地,火车已经开动了,我却陡地一个激灵,煤气灶!灶头还有火!给女儿炖鸡蛋,我一般是先大火,三分钟后再关成中间那簇小火。我好像忘了关那簇小火苗了,它很小,光线好的话,根本看不出来它还在燃烧。这不是不可能,之前我已几次发现忘了关它,有一次竟把一只奶锅烧得黑乎乎地变了形。刚到第一站,我已如坐针毡,任何精神分析法都不能让我冷静下来。我拿起电话,打谁呢?打110吗?我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万一我已经关了,他们会不会认为我是在报假警?思索再三,我想到一个既认识我也熟悉我房子的人,他就是房产中介所的小伙子小卢,谢天谢地我还保留着他的电话。我先自我介绍了一大通,毕竟我已入住快一年了,我相信他已经把我忘了。还好,他说他没忘,我噼噼啪啪说了我的怀疑,我的恐惧,还特别提到万一着火,很可能会殃及邻居,甚至整栋楼,我请他去找个专门开锁的锁匠来,同时帮我买一把新锁,以备撬开之后换掉。连我自己都觉得这一通实在太麻烦人家也太无理了。但我又一次撞上了我的幸运星,他竟然一口答应下来。明明他已答应,我还要求他重复一遍他所需要做的几件事:叫锁匠,买新锁,开门,关煤气灶,装新锁,同时还要帮我垫上买新锁的钱,锁匠开锁的钱。这个常年穿着白衬衣黑裤子、胸前挂着工号牌的小卢,我和他素昧平生,仅仅在他手上办理过入住手续,那几天里,我一直叫他小卢,而此刻,我恨不得叫他上帝。
半个小时后,我打电话督查结果,他若无其事地说:你关了。
我知道我报答不上他们了,面目模糊帮我拎行李箱的老外,牢牢护着我的孩子竖着指头骂我的阿姨,永远挂着工号牌的小卢,以及后来许许多多类似的仅有一面之缘却让我感激一生的人,他们是我人生天幕上静静闪耀着光华的无名巨星,没有他们,我极有可能因为一次小小的困难和失误而难过,而悲伤,而疯狂……是他们拯救了我,他们刹那间的好心和善举,令我一次次越过险境,存活下来。
人生漫长,刚好细细还债,既然已经无法报答我的无名巨星,那就只有行动起来,去成为别人的无名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