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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止痛令(小说)


作者:姚鄂梅 举人,3119.2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883发表时间:2018-09-15 14:49:05


   一
   工农路是条主干道,两侧几乎集中了小城的一切,五星红旗下的政府大楼,搭着气球拱门的商场,绿色的邮局大厅,银行门前的石狮子,歌舞团的过期海报,工厂区做作的绿植,以及几栋窗口挂满衣服远看像一片破布墙的居民楼。
   我们的母亲正在那片破布墙的一个套间里带孙子。那里以前异常拥挤,后来陆陆续续搬走了几个,现在的常住人口就剩下待嫁的我和母亲了。一般情况下,小侄子晚上会被他的父母接回。
   楼梯在大楼背后,厕所像背包一样挂在楼梯之外,我们总是蹬蹬蹬爬一层,在厕所门口休止半拍,刷地转个弯,再蹬蹬蹬冲向上一层,再休止,再蹬蹬蹬,像琴童弹出来的琶音。但今天我们做不到,估计以后我们永远都做不到了。
   李前回过头来对我们说:我先上去,你们过几分钟再上来。一起涌进去她会觉得奇怪。
   李前是我们中的老二,也是拿主意最多的人。看着李前的背影庄严地向上移动,我仿佛听到哀乐又响了起来,这几天一直没有消过肿的眼睛再一次模糊了。
   李向拖长声音嗯了一下,我赶紧清嗓子,擤鼻涕,清理面部。另一个重要任务刚刚开始,必须打起精神。
   今天早上八点半,李旭,我们当中的老四,被我们送进了火葬场那个四四方方的小孔,盖上盖子的一刹那,一股浓稠的黑烟气急败坏地挤了出来,在火葬场空地里愤怒地扭来扭去,最终扭成一个黑色小球,像一团滚来滚去的黑毛线。我们被那团黑毛线依次撂倒在地上。
   李旭是在芦苇丛边被人发现的,他左手腕上有道口子,又深又宽,嘴巴一样大张着,周围却不见一星血迹。我们去请来警察,他们稍稍鉴定,就排除了他杀。我们不服,说李旭的血到哪里去了呢?刀片呢?肯定是有人在别处弄死了他,再抬到这里来布置好现场。警察说上游的水库可能会在半夜开闸,河水上涨,把河边的血迹都带走了。我们不满意警察嘴里的可能两个字。他们说你们可以去水库核实一下。说完就走,对死者一点都不疼惜,不遗憾,李前冲着他们的背影骂:养你们有什么用!一个警察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另一个警察就像没听见一样。
   我们把单薄僵硬的李旭安置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开始合计一些事情。
   大家的第一个反应完全一致,这事暂时不能让患有心脏病的母亲知道。她的命也真苦,从小没娘,中年丧夫,老年还要丧子,就算没有这病,估计也承受不起。
   我们想起了一件事,以前有个邻居,男人在煤矿做事,一天,家里突然来了几个矿上的客人,他们先跟矿工的母亲亲热攀谈,接着拿出一只铝盒,里面放着让人一看就直打哆嗦的针管和针头。他们说,现在有个政策,可以给矿工家属免费检查身体。矿工母亲一听,欢天喜地地露出上臀,一针下去,人就有点痴痴呆呆的,这时,矿上的人才说,矿工去食堂打饭的路上,被一辆车撞倒,又辗了过去。那母亲又像听见了,又像没听见,呐呐问了句:他现在在哪里呢?矿上的人走了以后,我们一直屏息凝神,想看看那药失效后,她会怎么反应。结果等到天黑以后,才隐约听见了几声微弱的哭声,那以后,她再没哭过。
   合计的结果是,先瞒着母亲办丧事,丧事办完再给母亲打针,打完针就告诉她真相。
   要想瞒住她也不容易,她会奇怪我为什么不回家,也不见李前去接他儿子。李前说,让我屋里人出面,无论如何死死拖住她,坚决不让她出门。李向说,还得跟隔壁左右交待一声,别把外面的消息带进楼里。
   李进,你的看法呢?
   兄妹几个中,我总是最后一个发言。我小声说:我们是不是没有资格剥夺她伤心的权利呢?说不定哭出来也是个发泄。
   李向和李前异口同声地反驳:她受不了的!
   母亲身高一米六三,体重仅有八十二斤。我小的时候还是见她壮过的,那时她的小腿肚像南瓜一样滚圆,坐下来的时候,肚子鼓鼓的像藏了个小球,而现在,我曾经笑她,你去澡堂不用带肥皂盒了,直接放在锁骨窝里。
   家里安排妥当后,我们兄妹三个就日夜驻扎在那个隐蔽的办丧事的地方,李旭的老婆毛文佳当然也在,我们直觉李旭的死与她有关,但我们都是受过一定教育的人,为了显示我们的良好修养,我们没准备像有些家庭曾经做过的那样,把她摁在李旭的棺前,质问她,咒骂她,甚至揍她,侮辱她,不过我们明显在冷落她,不用正眼看她,也不让她染指丧事的细节,她唯一被允许做的事,就是坐在李旭的遗体前哭泣,不停地烧纸,除此之外哪里都不许去,晚上也不许回去睡觉。
   在场的人都很支持我们:如果你们有话要说,现在就要说,事情过去了再来说,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们听得懂这里面的怂恿,但是,她已知道警察的鉴定,我们以良善之人的逻辑揣测,他们结婚还不到一年,应该不存在恶意的虐待甚至谋害,也许只能怪李旭心事太重了,他一直是个郁郁寡欢的人,寄予厚望的高考落榜了,哥哥们给他制定的人生规划他也不满意,汽车修理工他能干得不错,但他是个有洁癖的人,每天下班后要站在拇指粗的水龙头下,拿鞋刷沾洗衣粉狠刷自己的皮肤。有一次,李向笑他,说你这辈子是没法做小偷了,隔着老远,你身上的汽油味就在提醒人家。为这事,李旭有好长时间不跟他说话。我能理解李旭的失落,他是最小的孩子,从小大家都宠他,夸他聪明,夸他标致,一个又圆又大的太阳一直悬在他的头顶。突变发生在初三那年,作为全家唯一能挣点小钱的父亲,居然在一个女人家里猝然离世。我们在母亲的指挥下,遮丑般草草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就回到了各自的学校(李向是在职进修),靠着成年人的情绪自控力和不多的助学金勉强度过危机,假期回家才发现,母亲卧病在床,李旭萎靡不堪,成绩更是一塌糊涂,再三鼓舞,仍然难扭颓势,从此一路向下,直至在高考中应声落榜,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一想到李旭,脑子里就是松垮垮的身体,迷茫的眼神,所幸他天然俊美潇洒,不了解他的人,都道他一身文艺味道。毛文佳估计就是被他这种味道吸引住的,两人认识没多久就宣布结婚,结了婚的毛文佳喜欢穿上漂亮衣服,去汽修厂接他下班,周末到处游玩,还喜欢让李旭坐在草地上吹箫(他对箫无师自通),她找各种角度给他拍照。说起来,毛文佳还是我引见给李旭的,那时她疯狂地喜欢三毛,又刚跟男朋友分手,我就想,如果她跟李旭没事能在一起聊一聊,说不定能带动一下意气消沉的李旭呢,于是就把毛文佳当药一样引荐给了李旭,哪知没过多久,就传来他们谈恋爱的消息,我当时真的吓了一跳,这不是我的目的,我一点都不看好他们的恋情,毛文佳的前男友比李旭大好几岁,也比他有钱有实力有经验,根本就是两个不同重量级的男人,但又一想,多一种经历,哪怕是错误的经历,也是成长。万万没想到,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必须结婚的地步。
   李旭灵前,我用各种方法盘问毛文佳,有没有吵架,有没有赌气,李旭在外面有没有树敌,毛文佳都说没有,但她说,他一直不快乐,很悲观,还说他前段时间看过一篇文章,里面介绍了人的十二种死法。
   我恍惚了一下,马上坚定起来:悲观的人到处都是,但有几个因为悲观就真的去死呢?
   毛文佳边哭边透露一个信息:早知道你这么脆弱,我就不告诉你我怀孕了。
   我把这一重大新闻告诉李向和李前时,李前把握十足地说:放心,事情一办完,她就会去打掉的。
   李向也说:生下来恐怕也是个悲剧。
   我的想法却不一样,几乎在毛文佳说出来的同时,我就有了主意,这辈子我不结婚了,一心一意抚养弟弟留在这世上的骨血,如果毛文佳愿意,我们也可以共同抚养。我想我们都有对不起李旭的地方,我们都赢得了高考,都有学历,都有固定工作,一母所生的最小的弟弟,难道智商会比我们低?肯定是我们哪里忽略他了,冷落他了,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不如我们会考试,见他在这个势利的社会上辛苦挣扎,我们也不能做视不管,作为哥哥和姐姐,我们理当提携他,照顾他,结果呢?我们什么都没做,我们怀着一腔优越感,公然嘲笑他下班后拿鞋刷子沾上洗衣粉刷身体上的油污。李向和李前没法承担这件事,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家,那就由我这个当姐姐的来承担好了。
   丧事办到最后一天,我在预约火葬场的时候碰到几个熟人,无意中得知毛文佳的前男友回来过,而且一回来就径直去见了毛文佳。
   我明白了,这可能就是真正的导火索,本来就悲观的李旭,一定是被这根稻草压垮的。
   我跑去质问毛文佳,她果断否认:我听说他回来了,但我并没见着他,也不可能见到他,他那个人我了解,知道我结了婚,是不会来找我的。
   我一路打听着找到毛文佳前男友的家。
   是个高大笔直的男人,衬衣挺括,在家也穿着皮鞋,见到我,礼貌地伸出手来。我可做不到,径直问他:你去见了毛文佳了?你们干了什么?他果然不好对付,脸上诚恳而礼貌,说出来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我有见任何人的自由,也有不告诉你的自由。我一时答不上来,他接着说:我还听到一些传言,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如果继续下去,伤害到我的名誉,我会启动自我保护系统。
   老实说,我有点心虚,没有任何把柄,就这样揣度他,本身就意味着我们这一方的虚弱,什么了不起的男人,竟值得以命相拼?但我还是虚张声势地说:我记住你了,这事还没完。
   李前对我这趟侦查不以为然:也许真的跟那个家伙没什么关系,我了解李旭,他可能只是对当爸爸这事感到害怕。
   李向说:先不要想这些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妈那边,已经三天了,她还蒙在鼓里。
   于是我们全都闭嘴,闷着头往工农路赶。
  
   二
   看看表,估计李前已经跟母亲谈过了,我和李向才假装巧合地出现在家门口。
   母亲抱着小侄子,笑嘻嘻的: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这么齐整?
   李前站在母亲背后,朝我们轻轻摇了下头,又用一根手指头指了指我。这家伙,他还没开口,而且他把任务推到我这里来了。
   来不及多想,我接着母亲的话说:当然是有事才回来的,你的运气来了,刚得到消息,省城有个很厉害的心脏病专家最近来我们这里坐诊,我们想带你去看看,你的药吃了这么多年,早该好好检查检查了,一种药吃太久会中毒的。
   母亲很感动,也很兴奋:有这么好的事?会不会很贵?
   钱的事不要你操心。李向立即表态。
   那我明天就不吃早饭不解手……
   哪能等到明天呀,现在就去,好不容易托人给你挂了个加急。
   母亲一定要洗脸,要换衣服,收拾得光光净净才随我们往医院赶。尽管医院里已经打点好了,李前还是匆匆走在前头,说是要先去找熟人接上头。这倒是真话。
   那个面目和善的护士就是我们委托过的人,一见母亲就说:来啦?专家在隔壁房间,我负责先给他做个预检。她把母亲带到一张病床上,又从里间端出一个搪瓷盘子来,里面搁着一只注射器。
   母亲一脸信赖地向护士讲她的各种不适,何时心慌,何时气短,何时心跳快得难以忍受,像要把胸腔撞开似的。护士耐心倾听,末了安慰母亲:不要紧,这个专家水平很高,很有名,一定会给你治好的。
   母亲在床上躺下,松开裤腰。
   我们三个屏住呼吸盯着那管药水缓缓往里推,完了,针管空了,护士拔出针头,我们一起看向母亲的脸,那里出乎意料地安宁,她在静静期待专家医生的到来,想象那个专家如何像拔野草一样拔去困扰她半辈子的心脏病。
   我跟着护士来到门外,护士说:等个两三分钟,就可以开始了。
   第二个方案也准备起来吧。我说。
   第二个方案是镇定剂失效的时候,马上进入抢救状态。
   母亲在跟两个哥哥说话:这个护士手艺太好了,打针一点都不疼。
   李前抬起一条腿,半坐在床边上:到底是没文化的人,这怎么能叫手艺呢?这叫水平!
   我觉得李前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此时此刻,他竟然能用这种语气说话。我和李向都没他放松,我们一左一右站着,死死盯着母亲的脸。
   李前问:午饭时间到了,要不要我去买点吃的来?
   母亲迟疑了一下:……不……饿。
   那种感觉来了!她不是在思考自己饿不饿,不是这种迟疑,而是李前的问话延迟抵达她的大脑的迟疑。我看得很清楚,她有点迟钝了。
   李前看了我们一眼,他在用眼睛说,他要开始了。
   妈,跟你说件事。他抓起她一只手,摩挲起来。原来他提前坐到母亲身边,是为这个动作做准备。
   啊?母亲看着李前,眼神不太集中,换作以往,她肯定紧张起来了,因为李前的语气明显不对劲。
   李旭,出事了。李前试探着。
   母亲看着李前,没什么反应。
   李前大胆地说:李旭走了,您的幺儿子,他丢下我们提前走了。
   李前的声音哽了好几下,整个病房的空气随之哽了好几下,但实在是太紧张了,这几天我们一碰就会流下来的眼泪这会儿竟神奇地固化在眼眶里。
   母亲的眼睛慢慢从混沌中回来了,一星星亮光,像朦胧下去的灯火,被人嘬起嘴巴吹了一口,又亮了起来。那亮光很快变成泪光,像汩地冒出来的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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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生的一大不幸,也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痛。儿子英年早逝,作为母亲怎能不感到心疼,不万念俱灰,不去伤心落泪呢?三个孝顺的儿女,为了母亲的身体,为了不让母亲伤心,他们想方设法,暂时瞒住了弟弟去世的消息。不让母亲出门,让邻居去与母亲聊天,引发注意力,又给母亲注射镇静的药物。可是,有些事是瞒不住的。葬礼结束,母亲便知道了儿子的死。从那以后,母亲天天去儿子去世的地方坐着哭,还乔装打扮去杀害儿媳,所有这些,都是母亲对于儿子死去在发泄内心的疼痛。小说构思轻巧,描写细腻,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人物形象饱满,语言贴近生活,情节流转自如。通过一个年轻人的逝去,反映出当今社会的现象。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80915001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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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8-09-15 14:50:57
  欣赏小说,感谢作者的分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风逝        2018-09-17 04:48:06
  读了此文,心很沉重。母亲对儿女的爱,无际无休。英年早逝的儿子,母亲没能见最后一面,是文中母亲心中永远的痛。母亲为死去儿子做他最爱吃的肥肉卷一节,催人泪下。小说中儿女担心母亲太悲伤竭力殚精,而母亲心里浓重的伤痛无法宣泄,这一矛盾冲突被作者展示得淋漓尽致,让读者的心一直沉重着。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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