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彼岸花开(散文)
趾高气昂的炎夏终于在庭院前那棵老板栗树上的最后一声蝉鸣中黯然退场了,它的离去并未惹来乡间小路上正戴月而归的农人们的半分留恋。农人们早已盼着黄澄澄的稻谷在壑壑田野中掀起一阵阵金黄的波浪了,在他们那一张张皱巴巴的眼皮下早已射出一道道明亮的光线来,像是对秋天发出的一帖不容拒绝的邀请函。
秋早已梳洗完毕,巧施淡妆、嫣然自笑,独倚横槛良久了,她目送着步履瞒珊的夏已了无踪迹了,才娉娉婷婷地拨着那一池残荷而来。
“秋来了!”扎着两个高高马尾的小姑娘笑意盈盈地捧着一抔沾满清露的雏菊,蹦蹦跳跳地跑回家去了。
“秋来了!”老爷爷佝偻着背,伸出他那双爬满老茧的手掌,轻轻地摩挲着一簇簇颗粒饱满的稻穗,似乎那束金黄的光在那一瞬间便溢满了他空荡荡的眼眶。
“秋真的来了!”我推开车窗,一线线清凉的雨丝飘过脸颊,一粒饱满的秋雨正好渗入我干涸的瞳孔里,我跳下车来,贪婪地想将这秋雨的滋味饱尝个够。
“这真正是故乡的秋味啊!”我放下手中提着的沉甸甸的袋子,不禁就要拥入这漫山遍野的秋色中去了。
故乡的秋味儿,从后园一株株秋葵上冒出的曦露中蒸腾开去;从童年时踩过的一片片翩翩纷飞的黄叶上蔓延开去;从皎皎孤月轮下那一杯杯觥筹交错的陈酿中弥漫开去……
回想这些年所到的地方,虽离家不远,却也不近,一颗客居异乡的心亦如那满池的秋草般摇摇荡荡,寻不到一处安放之地。这一次因工作上的些许琐事匆匆忙忙的赶回家,不料竟再次饱尝了这久违了的秋味儿,这故乡的浓浓的秋味儿!我走上田埂,任凭四面的山环绕着我,任凭清澈见底的溪水映照着我,任凭莺莺鸟鸣充塞着我的耳朵,一座座巍峨的青山上薄雾氤氲,我颇有些如痴如醉了。
正要经过一片茂密的树林了,树梢上忽然响起了几声凄厉的乌鸦叫,惊得我不禁往后退了几步。向上望去,那堵用高高的石方垒起的石墙上,肆意蔓延着一丛丛叫不出名字的杂草,朱红的大门已被风雨洗刷得浊迹斑斑了,透过一堆堆杂乱的瓦砾,那一丘荒草丛生的矮坟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走上去,对着它作了揖,便开始仔细端详着它。那一丘矮坟,清冷、孤寂,安放在一丛荒芜的蓬草中。我环顾四周,坟冢的右侧竟然簇拥着一大片红硕的彼岸花,这些花灿烂地盛开着,每一朵都鲜红如血、朵朵逼眼。每一朵都花叶相离,似乎每一杆根须都是从泥土扎进了花的心脏。
彼岸花,盛开于地狱中的花!
我耳畔不禁回响起儿时听过的传说——彼岸花,一种自愿投入地狱的花朵,被众魔遣回,但仍徘徊于黄泉路上,众魔不忍,遂同意让她开在此路上,给离开人界的魂们一个指引与安慰。雪白色的曼陀罗华盛开于天堂之路,血红色的曼珠沙华布满在地狱之途。
我伸出指尖轻轻地拨动了那朵开得最灿烂的红花,忽而一阵凉风袭来,刹那间,从花簇的根部便络绎不绝地飞出了一大片花花绿绿的蝴蝶,它们在习习凉风中、在鲜红欲滴的花丛中无拘无束地穿梭、自由自在地翩翩起舞。仿佛,它们不是去往地狱,而是通向天堂。霎时,我的心脏被深深地震慑住了——原来,地狱与天堂,不过仅有一线之隔罢了。
我站在那片血红的花丛前怔了良久,直至暮色将至,我才在奶奶的呼喊声中赶回了家。
“奶奶,邱爷爷那座坟怎么没人修葺呢?”晚饭过后,我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他呀,年轻时是个吝啬鬼、负心汉……”奶奶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筷,一边如数家珍地数落着。
“不,他是个好人!”我据理力争着。
“他应该算是个好人吧!”儿时的那件往事,似一把开启童年记忆之门的明晃晃的钥匙。
那时我才读小学一年级,一天下午,老师放学很晚,眼看暮色四合了,我才走到半路上,这是一个分岔路,与我同行的伙伴们都和我分道扬镳了,而我正要经过一个阴森森的树林。我满眼恐惧地望着漆黑一片的树林,两条腿剧烈地战栗着,“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是小珊呀,你要回家啰。邱爷爷正打算去你家串门呢。”只见他驼着有些佝偻的背朝我走过来了,他右手接过我不算太轻的书包,左手高高擎着一束烧得正旺的火把。他将我护在前边,我前方的每一步路都被火光照得通亮通亮。
等走到家,天已全黑了,爷爷奶奶还在田里忙着收稻谷。邱爷爷从肩上取下我的书包放在稻草堆上,并没有坐下来歇息片刻,而是举着那束快要烧尽的火把立马转身向家赶去了。
“邱爷爷,等爷爷他们到家了喝口茶再走。”我回头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的屋子。
“不了,娃,下次再喝。”他脚步匆匆地走进了无尽的黑夜中,他的背后,只剩下那一束行将熄灭、闪闪烁烁的火光!
很多年过去了,邱爷爷高高擎起的这一束并不算明亮的火光却如大海上的灯塔般,在无数个漆黑难行的夜里照亮了我的前方!
等我从记忆中抽出身来,天已灰蒙蒙一片了,阵阵秋风击打着庭院中的那株芭蕉。
我走到窗前,极目去望河对岸那丘矮坟旁的那片朵朵争艳、鲜红如血的彼岸花,看它们一朵朵都在瑟瑟冷风中高傲地挺立着、盛放着。此刻,我已分不清它们究竟是通往地狱的恶魔,还是盛放于天堂的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