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扶】核桃(征文·散文)
淮南子说:“慈父之爱子,非为报也。”
塞万提斯说:“父亲的德行是儿子最好的遗产。”
德行传承,是不期然而然的必然结果,即是无法抗拒的对慈父的最好报答。
——题记
剥完最后一个核桃,我的感觉居然是意犹未尽。细细思来,我着实被这感觉吓了一跳。剥核桃,是一项简单重复的劳动,我又还有许多其他事要做,平日里总觉得时间不够用。居然能长时间地在简单重复中不急不躁,我简直有些佩服自己了。
这已经是今年常哥第三次从原产地寄来核桃了,一次比一次多,寄达地点也随我的走动发生了变化。这次多得有些离谱,估计一下,总有四五十斤。就算我喜欢吃新鲜核桃,也努力让孩子们多吃一点,但总归是有数的,最多也不过十几个。为防干瘪,甚至腐烂,我只好连续数日干同一件事一一剥核桃。
前几天,姑姑陪同我在儿子家小住,边聊天边剥我不觉得什么,姑姑却对此大发感叹。这两天,姑姑走了,孩子们上班,我一个人继续未竟“事业”,夹开、剥壳、取出果肉,一气呵成。这样的下意识动作,诱发了我许多关于核桃的联想。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物质匮乏,大多人还吃不饱饭,任何零食都是稀罕物。那时,我大抵还不到十岁,正是嘴馋的年龄。有一天,我舅舅出差抑或是有事从外地回来,我欢呼着扑向他的怀抱,粉嫩的脸庞在领受了他胡须刺扎麻酥酥的感觉后,舅舅从旅行袋中摸出一包东西塞在我手中。我双手捧着,未及打开,用手指摸梭着:坚硬、圆咕隆咚,稍一用力,还会发出沉闷的声音。我实在无法猜出是什么宝贝,顺手将纸包放在桌上,解开纤细的纸绳,上、下、左、右展开包装纸,一下子叠放的果实咕噜噜四散在桌面上。我从未见过,但知道一定是能吃的,内心的欣喜不言而喻。我回过头,向站在身后慈爱微笑的舅舅发问,他才悠悠地告诉我:核桃。记得他当时给我说了些什么,但我心急火燎急着要品尝,便撒娇似地胡乱在他脸了亲了两下,腻在他怀里要他帮我敲开核桃。舅舅照办了。用锤子敲,用老虎钳夹,大费周折,果肉大多碎了。舅舅勉强把成块的果肉衣撕下,将雪白的果肉塞进我的嘴里,开始是忽囵吞枣,后来才觉得满口流香,淡淡的,不那么浓烈……
正当我沉醉其中意犹未尽,舅舅提议省着吃慢慢吃,虽然极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极具耐心地想按原样包好,不想舅舅一边试图拿出几个,一边商量着跟我说:“隔壁的芳芳姐姐时常带你玩,也给你好吃的。我们分点给她吃好不好?”一听舅舅的话,我顿时就不高兴了,跪在凳上赶忙用手护着核桃,任由舅舅好话说尽,我仍没有松动的意思。舅舅见我霸道,长期娇惯成了吃独食习惯,开导的话变得严厉起来,我也觉得委屈,把手用力向左右一扫,核桃翻滚着洒在床上、地上,我一下子大哭起来。当时,舅舅并未理会我,捡起核桃,分了一半(也就不足十个)送给了芳芳姐姐,剩下的包好放在桌上。
最后,我是怎样停止了哭泣,已记不清楚。但在与舅舅共同生活的十八年里,类似事件蚌病成珠,经由他的言传身教,我学会了自我克制,懂得了分享的价值和意义;学会了设身处地,懂得了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价值和意义;学会了尊人自尊,懂得了与人为善的意义。所有这一切都镕铸成我的品格品性,成为安身立命的基础,成为一生享用无尽的财富。这种传承,有迹可寻,与“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脉相承,这是一个哲学命题,更是被证实的生活命题,播种善念,收获善果,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随着社会变革物质丰富,随着年岁日增见多识广,我知道核桃还了解核桃分类很多。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期,我去浙江出差,买了些临安的山核桃带回家。那时公公婆婆在我家帮着照看儿子。公爹身体不好,虽然做家务干体力活有些力不从心,但他辅导孙子关爱家庭成员的心从未闲歇过。
那时我忙,工作及家庭事务搞得我焦头烂额,买回来的山核桃顾不上剥给老人和孩子吃。每天,公爹就在看完新闻联播之后,在狭小的客厅中间将白纸铺在地上,坐在矮凳上,用铁锤叮铃桄榔地敲。山核桃个小体圆,由于工具将就,常常因为用力不均,核壳、核肉四处飞溅,难得有几块稍大成型的果肉。集中敲几个,公爹先从碎壳中扒拉出一些果肉,大块的拣出来送到孙子手中,再收集一些给其他人分享,最后将果壳拣出,再把留在白纸上细碎的果肉放入自己的口中。
我在进出厨房的忙碌中瞥见他的背影,总会获得一种安定踏实的感觉。那些年家运不好,公爹也病着,难免焦燥不安。公爹明事理能担大事,对我们的心理了如指掌,虽然病着,依然顽强地支撑着整个家。在艰难的岁月里,他以笃定的背影安稳了大家的心,却忍受了心身的双重折磨。公爹与我舅舅是同事至交,他们有相同的志趣,也有相似的品格和秉性。
我与公爹十二年共同生活,他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我也从未与他红过脸。与舅舅和公爹相关的关于核桃的记忆,于我而言是一种反刍,这种反刍只有经历成长的艰辛后才能完成。因为只有包容世事经受磨难的成长,体悟才能深刻;只有倾尽心力努力生活的成长,感觉才能甜蜜;只有遭遇坎坷举重若轻的成长,感情才能深挚。成长,仰赖缘分,取决遇见。
2014年8月间,我到宁夏参加会议,遇见了常哥,在去中卫旅行时,因身无分文被常哥“接管”,从此开始了我们的友谊。接下来的几年往来频繁,我的一些喜好在他的纵容下日渐放大,喜吃新鲜核桃被他夸张到极致,具有典型意义。
关于新鲜核桃,还有一段近期记忆,来自于西安的赵叔。那一年,中卫返回银川与常哥分别后,我顺道去了西安,拜访舅舅早年的好朋友一一赵叔。赵叔,曾是我青春时的偶像。
当年,赵叔40出头,我还是个14、15岁的黄毛丫头。他是文革前大学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最喜欢听他与我舅舅侃大山,许多闻所未闻的新鲜事都出自赵叔的口。他高大英俊,又是运动场上的健将,还时常辅导我英语激励我努力考上好大学。受他的蛊惑我曾有过许多青春的梦想,只不过缺乏恒心毅力大多幻为泡影。1984年他转业,在西安与老婆孩子团聚,许多年杳无音信。2008年,辗转打听才联系上赵叔,只是电话联系但一直未曾谋面。2014年8月,终于如期见面得偿所愿。他喊我“丫头”,叫我“闺女”,依然亲切,只是几十年的岁月摧残,我们外形变化很大,已然不是当年对方记忆中的样子。
赵叔遭遇过两次大病,依靠拐杖才能行走,日常生活需要老伴王姨照顾。据说重聚的那几天他精神超乎寻常的好,不用拐杖也能行走自如。与王姨一起陪我去逛回民街下馆子;与王姨一起提前到省博排队帮我领票,坚持坐在省博的石凳上等我参观完一起回家;与王姨一起去市场,买回苹果、石榴、杮子、核桃、肉夹馍、馕等一大堆食品供我品尝。在赵叔家我俨然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就那样被他们俩口子宠着,享受自由随性、被呵护的美好时光。
在那一堆食品里,我最喜欢吃的是新鲜核桃,爱不释口也赞不绝口。那种口感,那股淡淡的、不甜腻的清香让时光回流,许多往事一下子在记忆深处复活,辞世20多年的舅舅亦在记忆中复活,当年他不急不燥、不温不火的样子在我脑海里鲜活如初。于是,我和赵叔一起谈论、怀念舅舅。
岁月推移,年岁增大,赵叔的身体每况愈下。今年5月在西安培训,我又一次去拜望他。跟三年多前相比大不相同,说话不利索,已经很难表达出完整的意思,只是冲着我一个劲地乐呵,“闺女”、“丫头”含混不清叫个不停,端坐在圈椅中无法独自站立,更不能下楼了。我扶起他在客厅中慢步,他身体的重量大多压在我身上。一边走我一边鼓励他,激发他战胜病魔的信心和勇气,约定三、五年后再来看他。他原本医生,也许心里有数,对身体的康复甚为悲观,费力地表示:三五年不行,一两年可以。听了赵叔的话,我强忍眼泪,一遍遍地想:当年风流倜傥,伟岸矫健的赵叔哪里去了?
饭桌上,赵叔提醒王姨给我上酒,断续表达他不能陪饮的遗憾。边吃边聊,主要是王姨长篇大论叙说了初到西安落户的不易,叙说赵叔迁就王姨落户西安的压抑和委屈,表达王姨年轻时脾气不好对赵叔压迫的歉疚。听来颇让人唏嘘。我不停地劝慰,赵叔也偶尔插话,突然间他对王姨说:你给咱闺女买点核桃。看似没头没脑,实际上我和王姨都听懂了。因为他们除2014年准备了一大包核桃让我背回南昌外,还连续两年给我寄过应季的新鲜核桃,只是在赵叔又一次犯病后中断了。显然赵叔还记得我的喜好,记得我对新鲜核桃情有独钟。
晚饭后坐了好一会儿,大约9点多钟我提出返回旅馆。告别期间赵叔眼里有太多不舍,拉紧我反复念叨,要我离开西安之前再来,我强忍眼泪点头答应。王姨要送我下楼,不容我拒绝,我趁她取伞当口逃也似地奔下楼,冲入雨中,任泪水哗哗地流。最终,我爽约了,只在离开前夕给两位老人打了电话,告诉他们行程,反复叮嘱他们多保重。
时光苍老了肌体,了却了生命,但割不断亲情。那些年遭受最亲近的人相继辞世:舅舅、父亲、公爹,如今又见证赵叔的老去。每每念及,总有说不出的滋味。这些故去和老去的长辈曾给予我诚挚的父爱,让我对他们有了更多的怀念和眷恋,积聚了更多对父爱的向往。核桃无意中贯通过去和现在,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核桃在我心里早已不是单纯的物件,而是具有温度、饱含深情、充满灵性的生命体。我借剥核桃这样一个过程,与亲人对话,在从容不迫的时光里回望过去,反刍生活赐予我的甜、酸、苦、辣,反观自我评鉴得失,完成心理嬗变,最终风淡云轻坦然面对和接受。对我而言核桃这一具像,更多时候是作为父爱载体出现,承载了许多爱的信息,早已有了非同一般的意义。
常哥的出现,契合了我的某种渴求。不期然被我当作父爱的传承者、布施者,诱发了我对他与年龄不相匹配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