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全国高校架起了人才“立交桥”：普通中专升格为大专，大专升格为本科，而且私立大学也如雨后春笋，迅猛发展；职高毕业生取消了预选，可以直接通过“立交桥”走进考场。另外，我县还制定一项土政策：初二“分流”，即将初二期末考试成绩倒数的学生分流到二职高上初三，毕业后参加中招考试，考上普高的上普高，考不上普高的直接上二职高。
　　 国家和地方的政策，基本解决了我校生员不足的问题，由原来我接手时的50多人发展到现在的500多人。但是，旧的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又凸显了出来。首先是管理问题，这些分流来的学生，用业内人的话说都是“双差生”，都是侯爷王爷；其次是人多了，住室教室不够用。当时，我最想的是盖座教学楼，但是，钱呢?
　　 这时，有人告诉我说，县一职高近来卖“农转非”户口，赚了一点钱，盖了一座小楼；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我想，一职高能做的事，二职高应该也能做。但是，分管“农转非”户口的副县长，我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况且，现在办事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办好的，具体操作起来，其难度一般的人都能想像得出来。到一职高去了解他们是如何操作的，尽管他们说我们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但这种事你是撬不开他们的嘴的。正在我左右为难的时候，有一个人进入了我的视线，他就是我校的易老师。
　　 易老师是我校的体育老师，是第一批“下海”人员。
　　 后来，我们开设了艺术专业；因他爱人是学美术的，不是师资类，在供销单位上班，改制的时候，成了下岗职工。他问我能不能让他的妻子顶替他在学校上班，不交创收费；因为我们用得上，所以，一拍即合。就这样，我们不仅有了交易，而且有了交情。
　　 易老师30多岁，个子不高，黑红脸，微胖。近几年在外闯荡，不仅赚了一点钱，而且，公关能力也大有长进。每次年底回来，他总会给我妻子带些小礼物，虽不值多少钱，但话说得让人舒服；见我时，他总是叫“哥”，见我妻子时，他总是“姐”长“姐”短的叫个不停。
　　 有一次，他从外地回来，在我家时，他从身上掏出3000元钱递给我妻子，说:“姐，替我监（保管，方言）一会儿，我出去有点事。”但还不到20分钟，他就要回去了。他就是用这种方法对你进行心里暗示:你是他最信任的人。他对他所要“攻关”的人，首先要进行社会背景和个人爱好方面的了解：你背后的靠儿是谁，你的爱好是什么，等等。你是一个文雅的人，他的见面礼是字画；你是一个粗俗的人，他的见面礼是现金。你夫妻关系好，他给你老婆送项链；你夫妻关系不好，他给你找小姐。只要是对他有用的人，你的身高、体重，你的腰围、脚大小，他都了如指掌。他送给你的鳌鱼皮裤带，他送给你的高档皮鞋，肯定比你老婆买的更合身。他有的是朋友，却没有敌人。他玩转了社会，社会也给他丰硕的回报。他有很多女人，却没有一个情敌；他没有贪污一分钱公款，却拥有百万资金。他找准了他和社会的契合点，他看清了人性的本来面目。什么叫人才？这就是人才。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他满口答应。这天夜晚7点左右，他电话告诉我，他和他的妻子在县政府大门口斜对面的一棵大树下等我，让我把相关材料带上，一起去见副县长。我们几乎是同时到达预约地点的。礼品他们已经准备好了，他打开让我看一下；因为钱是他垫付的，让我心里有个底儿。他让我和他妻子在这里等一会儿，他先进去看看。这时我才发现，他的将军肚不知什么时候长出来了。只见他左腋夹着公文包，右手拿着手机，昂首挺肚儿，大摇大摆地进了县政府大门。
　　 他妻子叫晓玉。看着易老师远去的背影，我对着晓玉感叹道:“人才啊，易老师真是个人才啊!”而晓玉却说他们正准备离婚；我感到很吃惊，正想问问是什么原因，只见易老师在大门外向我们招手，我们也就随他而去。
　　 这一排房子是县长家属楼，三间三层，单门独院，是连体别墅式建筑。只是与前排房子的距离太近，门前路显得有点窄，只能过小车，大车进不来。进屋后，见副县长在家等候，我们进去后，他忙站起来招呼。晓玉与副县长打完招呼后，就“姐，姐”地喊着，带着礼品和站在左侧房门前的女人一起进了房；那女人应该就是副县长的妻子了。
　　 我们坐下后，易老师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咂了一口茶，对副县长说:“我刚从北京回来，昨天在我蔡叔家吃饭，他还提到你，他对你还是很关心的。”听易老师的口气，他“蔡叔”好像是地区行署的什么秘书长。易老师接着把我吹捧一番后说，现在学校有困难，想请政府帮帮忙。他边说边从公文包里掏出我事先打印好的《请示》递给副县长，副县长看了一下材料，二话没说，就签了字:批100个“农转非”指标。
　　 整个会面约10分钟，基本上是易老师唱独角戏，副县长只是“嗯，嗯”地应承几句，我一直插不上嘴，直到临走与副县长握手时，才说了句“谢谢”。
　　 走出县政府大门口时，易老师告诉我说:“从副县长的表情看，还有人马上来找他办事。”我对他说:“你真是天才。”接着，他还介绍了他的一些“经验”。他说，到领导家去办事，首先要察言观色，领导焦躁不安，沉默不语，或者“王顾左右而言它”，你千万不能呆久了；见领导家里有客人，你必须马上离开，不能赖着不走；你看这县长家属楼，大门一天24小时都是关着的，他们绝不开门看谁给谁送来什么东西，他们相互之间从不打探谁家收了什么礼物，这是他们的德性。
　　 上世纪70年代，台湾有个叫李敖的人，骂老蒋的政府官员都是“用生殖器串联起来的人”。现在，我们中国大陆的政府官员是什么状态？说不好，大家评。
　　 虽说是夏初季节，春天的气息仍然很浓。激动得一夜无眠，却仍然感到精神饱满。第二天，美丽的艳阳把我护送到县财政局，我拿着签有副县长名字的《请示》请局长签子，局长签完后，他让我交到财政局下属的公司备存。公司工作人员告诉我:每个“农转非”户口，售价2014元，其中14元是办证工本费，其余2000元，公司得55%，我得45%。就是说，我们每销售1个户口，可获利900元。
　　 户口是什么？它是自然人存在的外在标示。理论上讲，没有户口的人是不存在的。中国人的户口可分为两大类，即农村户口和城镇户口。城镇户口也叫“非农业”户口。农村户口先天性的就比城镇户口低一个等次；因为户口的不同，自然人的等次当然的也就不同。这就和算命先生所说的“命里注定”的道理一样，你出生在农村，“天命”就注定你低人一等。有人说“天命”不可信，那是迷信；但你是农村人，你一出生就低人一等，而且你自己又没有能力改变你的出生，这不是迷信而是现实。
　　 我们正在作改变他人“天命”的事情；只要交2014元，你的农村户口就可以变成城镇户口。中国父母的伟大之处，从办理户口中彰显得淋漓尽致；他们知道自己老了，知道自己今后再无多彩的前途了；他们为了儿女的婚事，他们为了儿女的工作，倾其所有，不惜借贷，来为孩子们办理户口。所以，所有的户口薄上都透露出青春的气息。
　　 户口销售非常顺利，最后一道程序就是和公司结账。但是，当我们的具体负责这项工作的主任和财会人员去结账时，他们的工作人员不是说经理不在，就是说公司资金周转暂时有困难。困难不困难，大家都心知肚明。也许，经历得太多，人的大脑已经麻木，就像冷水煮蛙。可怜的青蛙在冷水慢慢加温的前提下，丧失了本能的弹跳能力而必然毙命。我们别无选择，只能请客吃饭、喝酒。
　　 资金到位之时，就是动工建楼之始。经过两个年头的努力，一座十九间长、三层高的教学楼终于拔地而起；而且，自从大学构建“人才立交桥”以后，对口高考也不再搞预选了，录取人数逐年增加，在校生人数更是年年增长。
　　 就在二职高出现欣欣向荣的时候，我被“一刀切”切了下来。
　　 那天上午，被“切”的副科级以上的人员，坐在组织部大会议室里四周摆得满满的大排椅上，等待着组织上的最后一次谈话。叫着我的姓名时，我忙走进内间；里面有两个工作人员：一人联络，一人谈话，并作笔录。谈话人说:“你为光山职业教育作出了贡献，希望你退居二线后，继续发挥余热。”我“嗯”了一声。谈话人接着问:“你有什么困难吗?”我说:“没有。”谈话人又问:“你对组织上有什么要求吗?”我说:“没有。”另一人提高嗓门且拖长声音喊:“下一个!某某某!”整个谈话大约耗时两分钟。
　　 当天夜晚，既感到卸担后的轻松和快意，又有点淡淡的失落和幽伤，遂成小诗一首:
　　
　　 山溪
　　
　　 一条山溪，
　　 穿过崖层，冲出山谷，
　　 向大海奔去；
　　 它明知，
　　 前进途中布满荆棘，
　　 它明知，
　　 蜿蜒小路弯弯曲曲，
　　 但还是，
　　 从没歇脚，
　　 永不停息；
　　 它明知，
　　 自己瘦小的身躯，
　　 将会在大海中消失；
　　 但还是，
　　 义无反顾、
　　 奋勇向前，
　　 为使大海再增加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