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秋之韵”征文】探望沙驼记(散文)
这几天的天津时而飘过阵阵细雨,微风轻抚,没有雾霾,很是凉爽。我和夫人专程从秦皇岛来天津看望患病刚出院的沙驼老师。
走进红波里那栋老旧的楼房,单元门没锁,我们径直上到三楼敲响房门。沙老的儿媳姜姐从猫眼看见我俩,惊喜道“”“哎呀!曹烽和嫂子来了,咋不先打个电话?”进屋换了拖鞋,沙老从里屋喊道:“曹烽,你的心脏不好,不让你来,你怎么还是来了?”
我和沙驼的认识缘于诗歌。十年前我偶得一本《昆仑诗选》,风格很接地气,我爱不释手,知道主编是沙驼老师。我就把我当时出版的两本诗集《别忘了原野》和《原野放歌》寄给了沙驼老师请求指导,不久我就接到了沙老的回信,他说非常喜欢我的反腐败诗歌,这么些年了,第一次看到这样痛快的诗歌,把贪官污吏、官僚主义揭露得淋漓尽致、批判得体无完肤。他约我去天津见面,我当时提前病退从海南回到秦皇岛子女处生活。秦皇岛离天津很近,只三个小时车程,我因心脏有病,出门都得夫人陪护,在夫人陪护下我来到天津见沙老。当时找沙老求字的人常去打扰,姜姐都给挡驾,一般是不开门的,当我报上名号就听见姜姐喊道:“沙老,你总念叨的曹烽来了!”矮矮的个头清瘦的沙驼老师迎来,一把抓住我的手。我问候:“沙驼老师好!”他把我让落座后说:“我应该叫你一声老师呀!我佩服你骂贪官污吏的胆量,痛快!我当初哪敢这样写呀,还蹲了25年的大牢。”我说:“时代不同了,现在党中央反腐败,需要作家诗人参与配合。”
我转了一下他的房间,只是一卧一厅一厨,建筑面积也就六十多平。厅按上了床,是沙老的卧室兼工作室、吃饭厅。在国际上出名的大书法家竟然没有写字的台案,他所有的书法作品都是在吃饭的圆桌上完成的;他和同命运的鲁黎等创办的全国第一家民办诗刊《昆仑诗选》和《昆仑诗丛》,坚持出版10年,竟然都是在这个斗室里编撰的!办刊的经费都是靠沙老创作书法作品拍卖来维持,十年投入百万之多,当时在天津可以买到两户百平米的好房子。他创作的《百福图》被田中角荣、尼克松、李瑞环等国内外要人收藏,名气很大。
沙驼本名赵朝谷,1928年生(与我父亲同龄)河北隆尧人,他的几代祖上在清朝顺天府里都是书法家,他父亲的字也写得很有名气。沙驼七岁时患重症伤寒,非常严重,在当地已无法治了,他父亲将书法作品赠送一个局长大官人才得以救治过来。沙驼从小就习练书法和诗歌,研究国学。早在1942年他就经常在北平的《沙漠》、《黑白画报》、天津的《工商日报》、《大公报》等报刊上发表进步诗歌和杂文,用笔与黑暗社会战斗。1949年初他进入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深造,毕业后被分配到新华社平原分社、平原日报担任记者和副刊编辑。当时沙驼年轻有为朝气蓬勃,正在热火朝天工作时,突如其来的胡风反党集团案发生了。受到胡风老师的牵连,他莫名其妙地蒙冤入狱。在狱中和劳改农场25年,这25年中他不停地申述,从不承认自己有罪,所以他因态度不老实,受尽了皮肉之苦,门牙全部被打掉了。1980年他得到了法院的平反当庭释放。他当时放声大哭,惊天地,泣鬼神,把25年积在胸中的怨屈全都释放出来。法院说要给他补发工资,他说:“不要,一分也不要!”擦干泪水他走出法院,到哪里去?爹妈受打击早死了,媳妇在他入狱后就走了,只有去唯一的儿子家(一直住到现在的红波里老楼)。他当时52岁,被分配到河北工业大学,管理书库工作。工作地点离家远,天刚亮他就带个饭盒往学校去,他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把书库整理得干干净净井然有序。他常说:“人活着就要活出一种精神。”后来校长发现埋没了这个人才,调他去办校刊工作。
由于当年受“反革命”父亲的影响,沙驼的儿子在工厂被分配做辐射很强的工种,在他平反一年后,儿子得了白血病,二年后不治身亡。儿子临死前拉着爱人姜金寇的手说:“我爸太可怜了,他就我这一个亲人了。我死后你别丢下爸爸,你再找人家时把我爸爸带上。”姜姐的父亲也对女儿说:“沙驼太不容易了,现在你不能撇下他去再嫁,那他就没有家了。”姜金寇当时才三十刚出头,长相标致白皙,又在一家工厂做统计工作,当时如果再嫁是很容易的,可她坚定地选择了留下来照顾沙老。这一留到现在就是36年!姜姐由一个年轻的少妇变成了今天70来岁的老太太了。
沙驼在后来这30多年在诗歌、书法、国学上取得了辉煌成就,有一半的功劳应该归功于姜姐。姜姐不但在生活上照顾沙老,在工作上她也是助手,帮沙老查找资料跑邮局,不知磨坏了多少双鞋!风风雨雨三十多年啊,柴米油盐,疾病伤痛,繁杂琐事,协助沙老办诗刊,为沙老做“书童”。沙老脾气倔,有时还惹人生气,姜姐得有多大的忍耐啊!她由儿媳变成了女儿,比亲生女儿还亲。三十六年如一日,何等的高尚情怀啊!如今姜姐的腿积劳成疾疼痛麻木,她还坚持着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沙老。
由于共同对文学的爱好、共同的情怀,我和沙老成了“忘年之交”,我们几乎每半月就通次电话。几年前沙老患严重便秘,快一个星期排不下来,医院都没办法了。我知道后让我的女儿找她的老中医的公公给配了祖传秘方,磨成粉剂,快递给姜姐,治好了沙老的便秘。前年冬天我在海南得了食道痉挛症,久治不愈,沙老着急,一个星期打次电话询问病情,催我赶紧回北京或去天津治疗。我们互相关心着、惦记着。我和夫人每年夏天都要去天津看望沙老。姜姐叫我夫人为嫂子,每次来她都和嫂子一起下厨房做好吃的,两人有唠不完的嗑。
我每次见沙老,他都要痛哭流涕地对我讲李菊生的事,尽管我早已熟知于耳,但每次我都耐心听他倾诉。当年李菊生是南开大学的毕业生,爱好文学,毕业本来已分配别的工作了,可他因父亲在公安局工作,他从小就想当警察,所以就主动要求分配到天津公安部门工作。当时他负责管理沙驼这个队的犯人。时间长了,他发现沙驼这么有才华的人怎么能是“罪犯”呢?通过审讯和交谈,李菊生感觉沙驼是冤案。可在当时的形势下,一个小警察也无能为力。他经常与沙驼聊天,他们聊鲁迅、巴金,聊高尔基,逐渐他们聊出了感情,他就在生活上偷偷照顾沙驼,不想被小人告密被抓了起来,遭到无情的批斗,逼他交代与反革命密谋了什么。他被轮番的批斗,不让睡觉。实在无法忍受了,趁人不备他从六楼跳下身亡,他的妻子抱着三个月大的婴儿也投湖自尽了。每当说到这里,沙老都泣不成声老泪纵横,喃喃地说:“罪过呀!罪过,都是我害了这一家人啊!”我只能安慰他:“这不是你的罪过,是当时极左路线造成的。你这些年培养了大批文艺青年,也算对李菊生的回报。”
……
这时,姜姐喊着吃饭了,她和嫂子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饺子。90岁的沙老饭量减了,他说只能吃6个饺子。沙老一边吃饺子一边对我说:“曹烽我交给你一个任务,帮我把千寿图捐献给国家,我不知道该往哪里捐。”原来在北京举办奥运会时,沙老用三年时间创作了2008个寿字,意寓2008年,用56米长卷,意寓56个民族。当时献给奥运组委会,还得了一等奖,录了像、拍了照,之后就让沙老带回来装表,从此再没人过问了,作品一直还在沙老的手里。有知情者要出高价收藏,沙老说给多少钱也不卖,一定捐献给国家,让我帮助联系国家的收藏机构。
这时,我眼前这个史诗般的诗人、书法家、国学家,一个九十岁瘦弱的小老头突然变得高大起来,他顶天立地,而那些用“阴阳合同”偷税漏税住着豪华大别墅的“艺术家”们显得是多么的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