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又要圆了，梦又回来了。
　　 梦走了好远又回来，亮晶晶的，照得天地通明。它不是太阳光中红色的明，而是像从俄罗斯红外望远镜里看到的暗里的明。月光溶溶，流淌在脚下，涂沫在身上，渗透进心里。对的，这种亮是心里明白的亮，并不是眼里看到的亮。每个物体的轮廓是清楚的，细节是模糊的。你不可能看到远处。因为梦里从来没有远方。
　　 有个梦黑黝黝的，它是梦中的鬼。它从那个魔盒里出来，时而溜进来一趟，劫掠一番，便背一个硕大的烟泡似的包袱消失得无影无踪。它把人心里本有的坦然与消停收敛一空，一股烟就不见了。
　　 于是，心里生出无尽的惶恐，不知道那条蛇会从哪儿出来，那只狗从哪儿下口。还有，那条湍急的河流水涨到了什么地方、将要流向何方。家越来越渺远，越无望。因为那条破败的船上，只有一只猫在漩窝打转的无望里喵喵地叫。肯定会有一头大汗配合着演出。肯定会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幸福回到半梦半醒的思绪里。
　　 我看到东方彩霞，在云层里透射出锐利的光。但这光彩仍然是素色，没有斑斓纷呈，没有七彩缤纷。红绿灯在闪烁，没有车辆经过。那只猫不紧不慢地站在红灯前。它怎么回来的？
　　 我看到枝叶繁茂，硕果累累。轻霜没有对它们造成伤寒。欧阳子夜读秋声里的场景还远远地瞭望它们。“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可悦倒是可悦，但那片黄叶从树梢上飘零而下，像支风铃摇响，清脆而悦耳，明丽而跳跃。是的，它跳跃着，不甘落于荒芜一隅。它没有坠到树的脚下实现生命的回归。“零落成泥碾作尘”。它并不知道，无论在哪里，最终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是时，我并没有从它身上想到，任何事物的结局都是一样的。
　　 月光躲避着云行走，匆匆忙忙的。急什么呢？反正夜晚是你们的，快乐是你们的，忧伤是你们的，悄悄话是你们的，洒脱忧郁也是你们的。我只能捧着那只圆圆的亮晶，从里面找我要找的东西，别的，一概不管。整个世界，都是你们的。你们的世界与我无关，我只找我想要的东西。
　　 终于，我发现了慈祥。奶奶专心致志于锅魁上的牡丹，她用缝衣针在揉好的面上画出枝叶、花蕊、花瓣，再用菜叶捏出的汁染出绿的叶、红的花、黄的蕊、紫的梗。她画得那么美，从那个大锅里烙熟像瓷盘似的锅魁叫人怎么舍得下嘴啊！她的慈祥是在创作花卉的间隙扭头看我时显露的。她温润而无声地望我、喊我，我一点儿声息也听不到，像喜剧大师卓别林的哑剧里一样，我与奶奶都在说话做事，却毫无音讯。我走过去，依在案板边上，手上拿一块馍。她腾出一只手抚一下我的头，轻轻叹一口气。我流着泪无声地告诉奶奶：我长大一定会给您买一房子吃的、一架子车糖、一大筐鸡蛋、一大堆饼干。那时候在我脑海里的大，只有架子车和家里淘洗麦子用的大筐了，我所见过的最好的东西，就是饼干和糖。奶奶嘴唇翕动，这次我看出她说的话了：笤娃子啊！
　　 奶奶的锅魁像一个个月亮摆了满满一案板，一串串闪亮的镜面，映照出奶奶的妈妈，奶奶的奶奶，以及沙河里那口浅浅的井。井里的水是那么幽静，连在水面上那只无望的青蛙都是那么安静，它再也不想从里边跳出来了……我在镜子里看到了我的明天，一个极其陌生而粗糙的男人，我哭着嚷嚷：我不做这样的人，我不要长大！奶奶笑了，她似乎又重复了一句：真是个笤娃子啊！
　　 妈妈从亮晶里走出来，笑盈盈的。妈妈的笑非常美，她分明是照片上那个时代的模样，那条油亮粗大的辫子打在后腿弯里，走到哪里都是人们议论的焦点：咋恁长的辫子！她每天都坐在缝纫机后边，一双脚把缝纫机的飞轮踩得飞快，“嘚嘚嘚”的声音是一家人的催眠曲，愈到夜里声音愈加亮堂。妈妈的笑很少有声音，哪怕是特别高兴，也是抿着嘴，不叫人听到。她这辈子，为我们哭过，也为我们笑过。她的哭很少人见到，她的笑我们倒见得多。不是她哭的少笑的多，而是她从来都是个隐忍的人，所有的苦痛，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妈妈又站在葡萄架下，背着一只手走过来。她笑着关照让我吃东西。她没有坐到桌子前。我疑惑了一下然后就再没注意。从很远的幽深处，我看到她的手被刀割了一下。她怕让我知道了担心，我也佯装不知就里。妈妈的笑在玫瑰开放的时候格外动人。她悄悄地收集了一些玫瑰花瓣，采集了一些柏树枝叶，晾干了悄悄放起来。她的劳动被我发现，我闻了下那好闻的花与叶。此时，她才笑着告诉我：将来，如果我走了，你把这些给我放到骨灰盒里。我嗔怪她，您怎么能这么想呢？妈妈说，人都有那一天的。我告诉你的，你要记牢了！
　　 妈妈一直笑着，对我笑着。我知道她的骄傲都在我们身上，所以我们努力地让她高兴。我在泪如雨下中牢牢记着她嘱咐过的所有话，我走到哪里都记得妈妈注视着我的目光。就像现在，我看到她又一次看我，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暖流。我的目光迷离，我越想看清妈妈的模样而越模糊了晶亮……
　　 我双手紧紧捧着光亮的圆镜。这晶亮的光盘，在我的手里清凉而温润，沉重而昂扬。我盯着它，擦拭它，我怕风雨再一次淋湿了它。啊，心头的雨哟，怎能说停就停得下。
　　 还是小时候跟堂兄趟在一个炕上听来的：月亮是男人，太阳是女人。月亮每晚劳作，白天才能休息，女人白天用娇羞的光芒让谁都看不清它的模样。于是，我在再一次擦拭后终于看到了父亲。父亲没有笑容，只有严肃。他一定是劳累的，一定是辛苦的。父亲这一辈子，除了劳动没有别的特长，除了善良没有别的优点，除了正直没有别的长项，除了喜欢学习没有别的喜好。唉，父亲中秋切出来的苹果、西瓜、甜瓜牙牙是那么有艺术范儿，这是他从从来没见过面的爷爷那里遗传的呢，还是他一辈子博学多才的本来表达？我知道父亲喜欢我的是我的忠实厚朴，我更知道父亲把他的未了心愿都交付于我是多大的义务与责任。好几次我跟父亲汇报过完成任务良好的情况，我都见到了他的颔首点头。我明白，他已经非常满意了。因为，他有些日子都不来看我了。放心，就是远远地看着而不打扰他们的生活。这便是父亲母亲一直以来对我们爱的方式。我安静地坐在桌子前面，一牙一牙地品味父亲切出的月牙，苹果的，甜瓜的，还有奶奶烙出的大锅魁的。
　　 月亮圆了，再没有人从这晶亮里出来与我同乐，再没有人把他们的心情通过送锅魁、水果等方式传达到亲人之间。但我并不空寂，也不失落。因为我们都很好，都像这晶亮的圆一样，翻翻转转而反射出更多的圆满、更多的光亮、更暖的甘甜。
　　 梦总是要醒的。眼角上有些湿，嘴里有些涩。朝阳下星光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可我还在寻找，昨晚那只被我扔在地上碎了一地的晶亮。
　　 2018年9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