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人都爱美，可伊凡此刻顾及不上美了。在一九四八年这场战斗中，伊凡匍匐在战壕中，来不及擦掉脸上的硝烟，也来不及抖去被炸弹掀起的覆盖在身上的尘土。伊凡抬起头，发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个战士受伤躺在战壕里，伊凡起身向受伤战士跑去。
　　 伊凡左面颊上有一处被划伤，一股鲜血从脸上慢慢流下来。
　　 四八年这个春天好像来得比往年早，远处山坡上，绿树成荫，满山坡草坪一片翠绿。
　　 这是一天前的事，伊凡当初就是站在山上隐蔽师部指挥所，被满山绿色染绿了的。一簇一簇野花在微风中摇曳，伊凡兴致勃勃地跑到山坡上摘下几朵小花放在了师部指挥所。
　　 师长董祥武从阵地上视察回来，一进到指挥所，闪动了几下鼻翼，他嗅到了一股和男人身上不一样的气息。是淡淡的花香，董祥武顺着这股气息望过去，发现了在临时铺垫的桌上，放着一簇娇嫩的鲜花。董祥武将帽子摘下在桌上，粗声粗气地喊，警卫员，这是谁整来的破烂玩意？我这是指挥所，不是新房！
　　 警卫员说，报告师长，刚才我和你在一起。
　　 政委过来对董祥武说，老董，你咋呼什么。放这里不是很好看嘛。是伊凡摘了放这里的。我也是同意了的嘛。你怎么一来就不顺眼了？
　　 董祥武拨拉一下自己的光头，皱了皱眉头说，就是那个漂亮女兵？我早就说过，不让她来，让她在后方包扎所，你就是经不住娘们的缠磨，硬是同意让她来！
　　 政委说，老董，你说话好听点行不行？怎么能说是娘们？人家还是姑娘。
　　 董祥武摆了摆手说，女人就是娘们。
　　 政委摇头说，你呀，简直不可理喻。
　　 此刻，从指挥所外，传来了伊凡的歌声和战士的喝彩声。董祥武虽然不会唱歌，但他能听出来，伊凡唱的是沂蒙山小调。
　　 董祥武走到指挥所门口，面朝着歌声传来的方向。
　　 天空湛蓝，一丝白云在天空中缓慢移动，董祥武看着那块移动的白云，思绪仿佛又回到了一九四七年五月间那场残酷的阻击战。董祥武想起了他前任警卫员，前任警卫员就是在那场战斗中，为了掩护自己牺牲的。
　　 那场战斗打得真苦。国民党部队为了王牌师不被我军消灭，调集了一个军的兵力，死命要扑向王牌师的位置。我军兵力和敌军兵力悬殊大，但最高指挥部领导命令，哪怕就是打的只剩下一个人，也绝不能让敌人过去。
　　 军令如山，那次战斗，可是董祥武用脑袋担保的。战斗打到了白热化程度，董祥武急的嘴上都起燎泡，他站在指挥所前，拿着望远镜观察战场事态，就在这时候，呼啸的炮弹飞来，警卫员猛地扑过去，用身体掩护了董祥武。
　　 伊凡的歌声又响起。
　　 人人那个都说哎沂蒙山好，沂蒙那个山上哎好风光。
　　 青山那个绿水哎多好看，风吹那个草低哎见牛羊。
　　 ……
　　 歌声向一道清泉，流进了董祥武心坎，董祥武思绪又回到了现实。他对站在自己身旁的政委说，这娘们唱的不错。
　　 政委说，你又来了。什么娘们？是女孩子！我说老董，你能不能改一改说话不把门的坏习惯？你也是高级干部了，怎么就一点水平都没有。真是的。
　　 董祥武说，我怎么可能像你这个知识分子一样，说出话来，也是酸溜溜的。我就是个大老粗，不像你咬文爵字。我这辈子啊，恐怕是改不了这毛病了。
　　 从指挥所向外望去，一条土路蜿蜒从山间穿过，这个地方，是打伏击的最好场所，地形对部队十分有利。董祥武的部队就是阻止敌军从这里逃跑。山间道路没有多宽，两边是耸立的山峰。部队事先埋伏在了制高点，只等着敌人来了。
　　 我军历来战略方针是，伤其五指不如断其一指。四八年这个春天，敌军已经开始溃败，这是一条敌军必经之路。地形形成了一个葫芦峪，如果掐死了葫芦口，敌军别想出去。董祥武和政委当然知道，这必然是一场恶战。
　　
　　 二
　　 伊凡是山西人。还没有当兵前，是学校学生，几个要好的女同学商量好，放弃学业投奔了解放军，到部队医护所当了医护人员。
　　 伊凡虽说是女孩子，但她是个倔脾气。不愿意在后方。知道了董祥武这个师要上前线，开始，他找到师长董祥武要求跟随部队进入阵地。
　　 师长根本就没把她放在眼里，就你？一个长得白白嫩嫩的女孩子？我还怕你看到血哭起来呢！就你留着一头长发就不行。你走吧！
　　 第二次再见到伊凡，她已经把长发给剪掉了。她对师长说，我这次行了吧？
　　 董祥武没正眼地说，不行，你剪掉了长发也是女人。你走吧！
　　 如果要是个男兵，董祥武那个滚字，早就出口了。面对这个叫伊凡的女兵，他不能爆粗口。董祥武没想到伊凡会去找政委，政委是个知识分子，好说话。
　　 政委被伊凡缠磨的没法子，对伊凡说，师长已经说了话，不让你上去，我这也不能随便同意啊！我这不是不给师长面子吗？
　　 伊凡对政委说，政委，你就让我去吧，我会唱歌，我包扎技术好。
　　 政委沉思后说，这样吧，我也不说同意你去了，你到时候悄悄跟着去，等到了前线，师长也没法子了。
　　 那天，董祥武和政委从前线阵地上视察回来，走到了指挥部前，看到一些医护兵正在等着分配到前线阵地。董祥武突然看到这些男兵里，有个窈窕身影，他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他越看这个兵越像是个女的。走过去，将她帽子摘下，一缕长发散落。他终于认出来了。
　　 董祥武很生气地说，是你？谁让你擅自来的？警卫员！
　　 警卫员喊了声，到。
　　 董祥武说，把这个女兵给我押回后面去。
　　 伊凡感到很委屈，坐在地上说了声我就不走，说完哭了起来。董祥武很烦躁地说，就会哭鼻子！你还会干什么？
　　 警卫员来到伊凡面前，是个女兵，警卫员也不好动手拉。警卫员悄悄对伊凡说，师长让你跟着我走，起来走吧！
　　 伊凡两眼泪水看着师长。师长说，看也没用。跟着警卫员走吧！
　　 政委走上前拉着师长到了一旁，对师长说，她不走就让她留下来吧，她会唱歌。
　　 董祥武没好气址对政委说，我一猜就是你的点子。会唱歌管屁用！我们这是打仗，不是演出！
　　 政委说，她可以在敌人还没到之前，给战士唱歌，鼓励士气嘛。
　　 既然政委都说到这了，也不好驳了政委面子，只好对伊凡说，你就留在指挥所。
　　 警卫员悄悄地对伊凡说，师长同意留下了，你还不赶紧感谢师长？
　　 伊凡站起身对师长敬了个礼，谢谢师长。
　　 董祥武扭头走回了指挥所。政委对伊凡笑笑也跟着进了指挥所。
　　
　　 三
　　 伊凡冲向受伤战士，赶紧拿出急救包为伤员包扎伤口。
　　 这是战场暂时停息节口，敌人多次反扑被打退。山下敌人只能龟缩在山沟底部偶然放放冷枪。山沟一条唯一通行道路，道路被敌军自己的辎重装备堵死，后续部队无法通过。高地是他们唯一抢夺目标。只有抢回高地占领有利地形，才能让后续部队通过。
　　 伊凡包扎好了伤员，对民工救护人员喊道，快来担架！这还有伤员。
　　 民工担架队上来两个人，将伤员抬走。伊凡伏在阵地往山坡下看，她看到在不远的地方，有个敌军受伤士兵，手捂着肚子，伸出一只手向着自己。
　　 伊凡从那个伤兵稚嫩脸上看出，这个伤兵年纪不大。伊凡一个翻身爬向那个敌军士兵。伊凡拿出急救包。
　　 敌军士兵用微弱口气对伊凡说，姐姐，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伊凡说，小兄弟，你不会死。
　　 山下，在一块岩石后面，一个敌军士兵拿枪瞄准了山坡上的女兵。他旁边的班长用手打在这个瞄准士兵的头上，狠狠地骂道，你他娘的想干什么？
　　 敌士兵说，班长，你看，山坡上有个共军士兵。
　　 敌班长说，你瞎呀，那是个救护兵，戴着红十字。战场不打救护人员，这是规矩，你不懂吗？还是个女兵。你他娘的一个爷们，向女人开枪？把枪收起来！
　　 伊凡匍匐拉着敌士兵往阵地上爬去。伊凡用力将敌士兵拉进壕沟，此时，又过来两个担架队员。他们看看躺在壕沟里的敌士兵，都没有动。
　　 担架队民工说，这是个敌士兵，救他干什么？
　　 伊凡说，他还是个孩子。把他抬下去吧！
　　 壕沟里，一个受了轻伤的山西兵对伊凡说，小老乡，你再给我们唱个歌吧。很久都没有听到家乡民歌了。
　　 伊凡抹了把脸上的汗很高兴地对这个士兵说，行啊，我给你们唱一首山西民歌，走西口，怎么样？
　　 这一切，董祥武在指挥所里，通过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先前，仗打得激烈时，董祥武的注意力都在战场上，根本没有再注意那个女兵，她什么时候跑到了前沿阵地上，董祥武一点不知道。从望远镜里，董祥武清楚看到女兵滚下坡，还拉回来一个敌士兵。他大声说，是谁让那个女兵到阵地上去的？赶紧让人把她给我拽回来。简直是不要命了！
　　 听身后没人应答，董祥武一扭头看到了警卫员，高声说，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去，把她给我拽回来。快！
　　 警卫员急匆匆跑进战壕，来到了伊凡面前。他对伊凡说，师长命令你赶紧下去，回指挥所。
　　 伊凡说，你没看到这里还有伤员吗？我的职责就是救护伤员。你告诉师长，我是战士。战场上没有女人，只有战士！
　　 警卫员无奈地说，女兵同志，你还是跟我回去吧！不然，我无法对师长交代！
　　 伊凡扭过头不再理这个警卫员，她眼望着远方的那块云。
　　 警卫员怏怏走了回去，报告了师长。董祥武很生气地说，你怎么这么笨啊？一个女人都叫不回来！
　　 警卫员说，师长，是她自己不回来，我有什么办法。
　　 师长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他对警卫员说，你不会硬把她给我抱回来。
　　 警卫员为难地说，师长，她是女的。
　　 师长说，战场上没有女人，只有士兵。
　　 政委在一旁说，算了，别叫她回来了。救护伤员也是她职责所在，让人保护好她就行了。
　　 董祥武对警卫员说，你去，保护好她，如果有一点差错，我毙了你！
　　 警卫员说，我是保护师长的。
　　 师长说，我这不需要你保护！你去保护这个女兵吧！快滚！
　　 政委对警卫员说，师长让你去你就去吧，我这里还有警卫员能保护我和师长。
　　 警卫员给师长进了个礼说，是。
　　 警卫员转身向指挥所外跑去。师长对政委说，你看这小子，让他去保护女兵，比保护我还高兴。那点出息！说完，几个人乐了。
　　
　　 四
　　 敌人新一轮进攻开始了。
　　 阵地被炸弹掀起的尘土弥漫，天空成了灰色，士兵们趴在阵地上等着敌人靠近。子弹发出＂嗖嗖＂的声响打在阵地上。又有战士倒在了阵地上。伊凡冲过去为战士包扎。警卫员在一旁帮忙。伊凡看了看警卫员突然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保护师长吗？
　　 警卫员说，是师长命令我来的。
　　 伊凡说，你的职责是保护好首长！我这里不需要你。你赶紧回去吧！
　　 警卫员说，不行，师长说了，你要是有什么差错，他会毙了我的。
　　 战场上，生死就是一瞬间。一颗炮弹呼啸着飞来，老战士能听出这颗炮弹会落到什么地方，警卫员清楚知道这颗炮弹落下来会离自己不远。他猛地扑在伊凡身上，炮弹就在这时候落下爆炸，弹片射进了警卫员后背，他一动不动地伏在伊凡和那个受伤战士身上。
　　 伊凡用力推开警卫员，这才看到警卫员身上的血。伊凡抱着警卫员，警卫员微微睁开眼，望着伊凡，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然后头歪在了伊凡怀里。
　　 多少年后，当伊凡清明节到陵园祭奠先烈们，站在烈士碑前，她很自然想起了为自己牺牲了的战友，她心里一阵绞痛。
　　 那是她唯一的一次上前线阵地，那也是唯一一次抱着为自己牺牲的战友。那次，她没有让担架队抬警卫员，而是自己将警卫员背回了指挥所。
　　 战斗结束，硝烟散去，伊凡从山坡上采来一簇花，放在了警卫员倒坟茔上。警卫员的音容相貌永远凝固在了伊凡的脑海里。
　　 伊凡仿佛又看到了盛开在山坡上的那些鲜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