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收获】老孙种地的故事(散文)
一
一个半月前,遇到朋友老孙,他问我平日喜欢吃什么菜?我说,豆角、莴笋、倭瓜菜啥都行,清淡点的就好,闲聊不当回事。
昨晚下着小雨,我和邻居躲在檐下闲聊,却见老孙冒雨来了,他提着一兜儿的倭瓜菜,递给我说:“你要是喜欢吃的话,倭瓜菜管你够,愿吃你自己去菜地摘。”看老孙这人多实诚,一句不经意的话,在他心中就是一个承诺。
原来他向家人和合适的朋友都征求了意见,喜欢吃什么就种什么,只要适合这个季节的菜他马上去种。他给儿子种了两垄地瓜,只图采地瓜叶擀杂面汤,已经吃了两个月了,就怕儿子吃腻了,倒胃口。给儿媳妇种了两垄朝天椒,这种辣椒到半熟了就泛白,逐渐变红,辣度无法形容,儿媳妇喜欢捣碎吃辣椒泥。可就是儿媳妇婚后半年了,肚子不见起色,老孙对此很在意。我安慰他,肯定与辣椒无关,可他喜欢找到蛛丝马迹的联系,担心是不是自己种辣椒惹的祸。
同在一个单位的外号叫“老鳖”的,就喜欢吃老虎菜,他也给老鳖种了几垄杭椒,吃老虎菜要香菜为佐料,就在垄沟撒种,香菜长势也喜人。老鳖几天前在当地医院检查,基本结论是肠癌,老孙的老婆好一顿骂他:“谁的肠子受得了辣,渣滓洞灌辣椒水,优秀儿女都倒下了,你就比军统还坏!”老孙憋不住笑,这是老婆年轻看过的《红岩》留下的记忆,扯到了他身上,冤枉,可唤醒了老伴的记忆,他窃喜。据老孙说,三年多,老伴就像痴呆,可鉴定说不是,就是脑筋不好使,这次祸害了老鳖,救了老婆,又是高兴又是后悔。好在老鳖去北京大医院检查,专家给老鳖的结论和解释是:不是肠癌,是黏连加炎症,有一段肠子坏死了,容易误诊为癌症,住几天院就好了,老孙大喜。
二
一个热情过度的人,算不算毛病?看见老孙我就想到这个问题。大约是七八年前吧,厂子放假三天,轮流秋收。正是刨花生的时节,老同事老蔡领着老婆去了上海。老孙知道老蔡家里有两亩地的花生还没有收,如果不及时抢收,花生就会落地里生芽了,这损失大了。老蔡一时半会不能回来,他把刚刚中专毕业在家的儿子招呼来厂子,说晚上陪他吃饭,儿子小孙不解,爸一辈子没有请他在饭店吃个饭,怎么突然脑子进水了,况且走进了市区一家有头脸的“丽都”大饭店,要了包间,吃了“高标饭”,这顿饭每人110元,酒水还不算。只为一件事,要儿子全权负责收成家里一亩半地的花生,完成后还有奖励,奖励是什么,儿子也知道是天上的馅饼,就是为了吊着儿子的胃口。
老孙帮老蔡收了两天花生,颗颗归场,以为妥了,谁知他去自己的地里看,花生还在地里,蔓儿都枯了,胶东刨花生只在三两天,否则就烂蒂,花生果不会随着蔓儿出土。傻眼了,他在地里骂儿子,饭白吃了,钱花得冤枉,懒蛋就是不干活,简直是个白眼狼!其实他也知道儿子的德性,没有办法,一想起这些,他心里很着急。他只能赶快抢收,结果大部分花生果都埋在泥里,只好找来建筑用来筛沙子的筛子,在地里支起来,拿铁锨挖土筛花生,他折腾了一天半。
其实,筛完花生,他自己就笑了,儿子怎么可以指望。初中二年级暑假的时候,老孙让小孙去地里拔草,儿子寻思了半天,走了,去老家借了邻居的一头牛。老孙问他牵牛回来干什么,儿子说让牛在地里吃草就可以了,省得弯腰拔草。老孙气得上不来话。
最后老孙也学着儿子的顽皮,问了一个题目:“你说,牛牵到地里是先吃草还是先吃庄稼?”儿子怕挨揍,站在远处不紧不慢地说:“我问你,爸,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是个无解的问题,老孙只能干瞪眼。他很无奈,没有把劳动观念灌输给儿子,他常常跟我说这个事,颓丧得很。
老孙对土地的感情,用他的话说,就跟自己的老婆一样,那是浸透了深厚感情的。他也想拿这份感情熏染儿子,结果却很糟糕。
老孙还告诉我,这件事,也不是单单就为了帮助老蔡,更想享受一下秋收的快乐。我不信,他强调说,没有种地,就不会有收获的快乐,他怪我怎么也体会不到。还有老孙更担心的,他说,儿子上了个小中专,大专大本都不吃香了,赚不了大钱,连种地这点本事都丢了,吃饭也是问题。我笑他思想落后,别拿老观念看儿子的将来,别为子孙操心了。他瘪瘪嘴,还是不服气,心里总是担忧。
不为古人担忧,为子孙担忧,似乎我没有理由说服老孙,他一贯很执着。爷俩一个想逃离土地,一个想回归土地,矛盾很难调和,老孙是晚年找趣,他儿子想在城里寻觅发展,老孙不能不叹气。
三
那天晚上纳凉,老孙问:“听弟妹说,你最喜欢吃凉拌菜豆?”我点点头,他说:“那你隔天就去菜园摘,最近我被一家公司找去干老本行,时间忙不过来。要是想种什么你就随便种。”
老孙要拉我上钩了?我警惕起来,怕上他的当。
实话实说,当年我考学,就是想逃离种地,真的没有远大理想,再说我种地也不在行,干地里的活,肝长气短,好像要散架。
其实老孙说凉拌菜豆,也是因为我的邻居那日说要准备去省城女儿家,老孙答应从菜园子里摘十几斤四季豆让他带着,谁知第二天他起早去园里看,架子上剩了几根,稀稀啦啦地挂着,丢了好多,老孙空手而归。水门口东面是粉黛山,旅游的人不少,最近农家乐又开了几家,可能游客想喝胶东打卤面了,卤子用四季豆和蛤蜊做汤,往面条上一浇,三碗两碗不叫停。老孙说得大家都想吃打卤面了,早忘记戏弄他看不住菜园子的事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可以想开,似乎世界上的人都是慈悲为怀,他满足地笑着说人家摘了四季豆,架子还是好好的,一点没糟蹋,再说了,摘了这茬再长下一茬,有的是。
前几年,凑一起,年轻人总是讲网上“偷菜”,他听不懂,也插言:“那点菜还用得着偷,我园子里有的是,去摘!”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其实老孙也不是不懂得网上的快乐,他只是逢人就想说他的菜。他说自己天生就喜欢菜,当厨师跟菜玩了一辈子,而且他种菜的手艺也出色,要的是别人可以夸他几句。
言谈中,我知道,老孙开地种菜也不是一帆风顺。今年四月中旬,他去看自己的六分地,发现一片狼藉,菜毁地坏。他的地盘属水门口村的,村子在进行美丽乡村建设,村东的河道要拓宽,他的拓荒地就在河滩上,三台推土机,两台大爪子,正在热火朝天大干,老孙急匆匆拦住机械手,在轰鸣声里,人家指着站在河岸的倪书记,老孙虽然打怵,却也要做最后的挽救努力。
“老孙,”倪书记就像早认识老孙,他吃惊地听着,“水门口村得感谢你,荒着这些地儿,也不好看,你弄成绿的,村民说你是我们村的绿化大使……”
老孙想哀求倪书记开恩留下他的开垦地,可话不能出口。老孙聪明,只是点头。倪书记指着河上游东岸说:“那块地方还得两年整治,绿化也不能光是种菜……”
老孙明白倪书记的意思,想起自己小舅子还有一片树木苗圃,马上电话相约,小舅子不能不给面子,忍痛给了他50株灌木女贞。
不过瘾,也是老孙被倪书记启发了一番,有了动意,他去伟德山深处采来了野山菊根,在田埂上栽了一圈。他告诉我,秋天在这里赏菊最好,我说,早晚出事,采菊和摘菜都顺便,分明是招惹人。
结果,我没有猜错,山菊花盛开了,拍照的络绎不绝,采菊的,比“东篱下”人多。老孙看着倒是兴奋了,他说:“花香人自来。”这不是诗,我问他了,他说这是在部队老连长说的一句话。
半月后,倪书记特地去看他种园,兴奋地说:“我在村民面前说话声音大了,有底气了,老孙,你是我们的村民,我给你个‘荣誉村民’的头衔吧。”老孙不在乎什么荣誉,只想着他可以在晚年种地找乐,可从此,他就真成了水门口村合法的开垦者了,别人可没有这个特权。
四
一天,老孙在垦荒,一中年男人凑上来,老孙不敢得罪村民,递烟聊天。可聊了一会,那倪姓村民有求于他。他是央视名主持倪萍的远房同宗弟弟,他炫耀一番,说祖辈上还没有出“五服”,老孙更是崇拜加恭维。老倪告诉老孙,不信你就去书店买本倪萍写的《日子》看看,里面还有一段写老倪的故事。老孙奉承他宗族显赫,老倪心花怒放,拉着老孙往村南泊地走,指着一亩半地块,让老孙答应耕种,老孙为难花钱种地,老倪看出端倪,告诉老孙一分钱不要,只求地无荒。老倪种地一辈子都平安无事,可从前年开始,他老婆对地里收获的花生、小麦、玉米统统过敏,接触了,身上就起红疙瘩,半个月不消,什么药水涂抹也不见效。比如小麦,晾晒在平房子上,她一上去,就闻到了麦香,可就不能弯腰,阳光留在小麦粒上的味儿就冲鼻子,喉咙发痒,开始咳嗽。老倪考虑再三,尽管不舍他的良田,可还是不得已求人耕种,可村里土地不少,人均五亩多,年轻的出去打工了,谁都不肯接手。老倪说,倪萍的《日子》里说过“荒地有罪”,他不敢犯罪。
老倪要求,每年播种不能重样,更不能闲地,种什么他不管。条件够优惠的,老孙也心动了。
老孙觉得受人土地有愧,当即答应,若种麦子,每年送两袋子面粉,种花生送两桶花生油,种玉米送100个青棒子……
老倪说,你还剩下什么?你是来给我老倪当长工,还是帮老倪的忙?话说明白了,人就投机了,老孙拥抱老倪很久。
他从此与老倪哥弟相称,少一人就“三结义”了。也许就差我了,老孙盯住我不放。老孙说,锄镰锨镢就用倪老弟家的,方便得就像用自家的农具。老倪说,当地主的感觉有了,不过不收租子。
果然,种什么就送给老倪一些,可老孙还觉得欠兄弟太多,就时不时地在地头弄个小酒,他们来段“把酒话桑麻”。
五
园里的菜到了初秋,青黄不接,上街买菜也贵了,楼下的女人常常抱怨,那日姜嫂举着一扎韭菜,问我多少钱,我伸出两个手指头,他做了个八字的手势。我无意中说给老孙,他记心里了,结果,老孙又来约我,开车去他的地里,想弄点给楼下的邻居。
在他一亩半地田头树荫处坐下。他的地里刚刚收了花生,是空地,地的东边是一条小河,听着淙淙的水声,蛮有诗意的,我对种地一点兴趣没有,对环境有要求,静谧、爽朗、闲适、没有噪杂最好,觉得闲着没意思过来享受野趣倒也是不错。老孙指着地头的暗渠,胸有成竹地说,这里有一条管子直通河里,用电动车就可以抽水,方便得很,旱涝不怕。我没有兴趣听下去,便起身去采倭瓜菜叶了,他跟在后面继续说,土层肥沃啊,不重茬种地,种什么收什么,灌溉方便,不出劲就可以坐享其成……
采了满满一包倭瓜菜叶,放进后备箱,老孙还是不允我走。
“老弟,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懒!”老孙不客气了,直言我的弱点,我笑了笑,有点尴尬。
老孙说了一堆种地的好处,劳有所获啊,吃着自己种出来的东西感觉不一样,食欲可以大增;有机无药害的蔬菜,吃了一百个放心;他不惜放出狠话说,胡吃海喝的,一旦得病就不能逆转,后悔药都没有;退休以后,有个开心的营生才好,闲着容易生病,老孙就差诅咒我了。还有,哥俩可以对坐在田头说说话,不寂寞……
他指着已经在田中间开掘的一道小沟,以东归我,取水浇园很方便;西边他种,看看谁的长势好。我急忙摆手,他按住我的手,要我答应,我就是不能屈就,他又拉我坐下。
他当年十八岁参军,是因为吃不饱,到了部队,看见长长的如枕头大小的馒头兴奋得想跳起来,看看战友都眼盯住馒头看,他闭眼默念:“兄弟啊,我就是为了你而来!”然后拿起一个就下口咬去一截。他说,那时不敢出声说真实的话,就怕言语不慎打回老家,那就丢人大发了。他问我,出来不是为了铁饭碗?我被他勾起了苦涩的回忆。告诉他,干农活实在太累了,杀死不想“家里蹲”,就破釜沉舟,一个月不干活去复习,只想跨出农门。其实老孙知晓我这段历史,说完,我发现他是明知故问。
“老弟,那你对土地还没有感情?”老孙果然露出真相,引我就范,“我们那个年代,看《暴风骤雨》那块电影,知道一个叫‘赵光腚’的吧?分了几亩地,哭了两天两夜,你就不想体验一下有土地的滋味?”
“不想!今天又不是闹‘土改’……”我义愤了。老孙知道我是“撒娇”。
“你这个人啊,也许就是弄个对联什么的有意思……”老孙突然再选进攻套路,“青山社区门上的对子是你写的吧?‘青山不老春光无限,碧水长流暖风永恒’,没一点生活味儿,干巴巴的。”我傻眼了,还没有人好意思当面指责那副对联,若是腹诽倒也罢了。
“赐教!”我直讨说法。
“生气了?我可没有说你的对联有毛病,千古绝联,可以了吧?”老孙开始来酸辣汤迷魂汤灌我了,“社区的人都说你是志愿者,春节为居民和社区义务写春联,如果加点我们地里出的菜啊,送给那些居民,你这个志愿者就是真心实意的,否则不算!”
我被老孙绕进去了。
“这样吧,你什么时间来水门口,我就开车来,摘了菜,拉回去,给腿脚不便的老人几扎怎么样?”我半妥协了。
我必须臣服老孙的见解。他在表达一个观点,所谓“口惠而实不至”,莫非就是我行为的写真?我心中骂老孙,眼睛太毒!
今年秋季,雨水充沛,地里的菜长势非常好,隔日,老孙就电话吆喝我开车过去,我没有种地,做了搬运工,采回来的菜,左邻右舍地分了个遍,傍晚,那些早归的锻炼老人回来就顺手提一把菜,最近给白菜间苗,我们扎了足有四五十把,还有三十多袋小萝卜叶。
老孙的成名,还不是因为这些,没有几天他就得了个外号“韭菜孙”,种了三垄韭菜,勤于浇水施肥,长势特别好,家里吃不了,每天傍晚散步就提一蛇皮袋子到我楼下,放在花坛,我妻子下楼就搬出来,摆在石阶上,那些女人有的也不去散步了,都凑过来摘韭菜,散步回来的人经过这里,女人们不管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脸熟的还是脸生的,都吆喝一声“用着就拿点”,一个晚上最多分到四五十个人。老孙也乐在其中,种地更来精神了,我笑他有点傻了,晚年的性情改变太大,他总是说,种地种菜有瘾。
有人开玩笑说,老孙送菜比网上快递还方便,只是得喊他“快递老哥”。
在田头,老孙偷偷告诉我,想种地这个臭毛病就是不能改,晚上做梦都是地里庄稼的长势,绿油油的,菜叶上沾着露水,一晃就滴进了眼睛;还有,和我一起在地里劳作的情境,说着赞丰收的话。醒了,到处找,地里哪有你的影子……
看着老孙黝黑健康的脸,我有几分羡慕。
老孙怕我的持久力有问题,还给我说了他的“生命理念”:人退休了,七十岁以前要嘚瑟,七十以后散散步跳慢舞,八十以后每天拿着马扎子在楼前的阳光里享受最后的时光……
今年,我六十一,老孙六十六。
2018年9月29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