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家国天下】长山(散文)
长山提起铁锹,双手紧握着,将铁锹的木把放在左腿膝盖处,膝盖用力一顶,配合双手,将铁锹杵进和好的混凝土堆里,用力抬起,将铁锹上的混凝土倒入兜石灰的橡胶兜里,放下铁锹,提起灰兜,迈步走向屋檐下。
十年前的那个夏日,我无所事事。岳溪的父亲是一位包工头,说手头上活比较多,让我前去帮忙打下手,一天六十块,包吃住。那一年西安在大面积地搞拆迁建设,最缺的就是打杂的民工。
岳溪家在火车站后面的生产路上,那一片住的全是河南人。如《1942》那部电影一般,河南闹灾荒,大批的河南人四处逃亡。因为那时候西安人满为患,很多河南人被挡在西安城墙门外,就地扎营生活。久而久之,便成了现在这般模样。岳溪的父亲是那一片比较出名的包工头,很多人借着拆迁想要捞一笔赔款,便在自家屋顶上加盖房子,于是他们的工作便多了起来。
我是在他们工地上认识长山的。刚去的那天中午,长山正铲混凝土,往屋檐下提。因为生产路那片的住户一直以来没有规划,里面错综复杂,家家户户之间留出来的道路窄而曲折,搅拌机根本无法进入,所以像吊顶面只能依靠人力。一个人在二楼上提着麻绳,麻绳的一头绑着钢筋钩子,钩子钩在灰兜上,然后一把一把往上提。
长山的动作不紧不慢,看着瘦弱的身板仿若随时要倒下一般,却坚挺在那里,一次次重复着来来回回的动作。长山看着四五十岁的样子,头发有些泛白,留着短短的胡须,清瘦的脸上布着几道褶子,看着像是历经沧桑,他很喜欢抽烟,一根接着一根。就像很多抽烟的民工一样,嘴上总是叼着烟,一支燃尽了就续上另一支。
长山总调侃自己说:“你看,我这人就是省打火机,一个打火机能用一年。”
长山的家也在生产路上,不同于其他人,他从来没给自家的屋子上加盖房子。一来是他有一个正在读大学的闺女,二来他觉得这样昧心的钱不能赚。长山的闺女在外地上大学,每年寒暑假回来两次,我并没有见过她。
长山虽然比我大两轮,但我总是称呼他为老哥哥,虽然他女儿比我小一岁。一日,饭毕,我们坐在还没做好的房梁上抽烟聊天,我问他:“咋没见你女儿回来看过你呢?”
他说:“回来了也是跟她妈在一块,偶尔会过来。”
我似乎听到了一些什么,说:“哦,你离婚了,女儿跟他妈过?!”
“嗯。”
长山的过去,完全就是一部精彩的小说,很有警示意义。
小时候家里穷,很小的时候他就没有再读书了,整天跟一帮游手好闲的青年在街上转悠,沾染了许多不良的风气。曾经的火车站,在八九十年代十分混乱,治安很差。长山与那些年长几岁的发小们便在火车站周围做起了坑蒙拐骗的勾当,长安因为身材瘦弱娇小,主要负责偷窃钱包皮夹。
某一日,长山一如往日在火车站门外的城墙根下转悠,寻找容易下手的目标。
几番寻找,终于他的目光锁定了刚下火车的一个女人。女人与长山差不多年纪,正值青年,背着麻布做的挎包,手不时地捂在挎包鼓起的地方。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吸引了长山的注意,长山以为:她包里的一定是好东西,深情略显紧张,应该是第一次出远门。长山决定,就是她了。
长山叼着烟,假装漫不经心地跟在她身后。女人走的累了,便坐在护城河的栏杆处休息。长山环顾四周,除了替自己打掩护的朋友外,没人注意自己,便伸手悄然深入包里,拿走了包里的东西,迅速揣入怀里,用外套盖着,转身快步离开。
拐进巷子里的时候,长山跟朋友才仔细打开怀里的手帕,隐藏在手帕包裹内的是一叠散钱,大概几百块,还有户口簿与一些粮票。长山看到户口簿上的地址写着:河南商丘,长山的老家就在河南商丘,听父母念叨了半辈子,却从没回去过的家乡。一番思想斗争后,长山想将东西归还。
那个女人,便是长山的前妻。他们在一起后,组成了夫妻档,女的搭讪,男的偷窃,过得风生水起好不自在。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长山的女儿出生两年后,东窗事发,长山担了所有责任,入狱九年。九年后,在时间长河的侵袭中,妻子带女儿改嫁,长山因为女儿的赡养费不得不想法子赚钱。长山没有什么知识,也没有什么技术,唯一能做的,就是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跟随岳溪的父亲在工地里搬砖打杂,做些零活。
在听他说完自己的故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一个大自己二十多岁又历尽沧桑的男人。我没有那样的经历,所以没有别样的感悟。我只是觉得长山很可怜,年近半百,已过不惑之年,却是一个孤家寡人,在钢筋混凝土的森林里讨生活。
长山说:“你不要看我现在一个人,其实我女儿还是挺孝顺的,每次回来都会带我到处玩两天,也会在家里住几天。”
我看着他笑嘻嘻的样子,看不懂隐藏在这个笑容背后的是他艰苦生活中那细微的幸福,还是他的憧憬。
他说:“我女儿很漂亮,随她妈了。”
我问他:“那你打算就一直在西安做这个吗?年纪大了怎么办?”
“年纪大了再说。”他又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用手中的烟头对着烟点燃,吸下一口继续说:“过段时间就拆迁了,我家那房子,怎么也不得有三五十万?!到时候一半留给女儿,另一半养老呗。”
“坐吃山空?”我提议:“不如你回老家河南得了,在乡下买点桩基,盖个房子,做点买卖,怎么也比你继续待在西安强。”
两千年后,生活日渐好起来,长山的父母回了河南老家,老一辈的人不喜欢吵杂的城市,很少回来。长山也有回老家的打算,只是在等拆迁,等拆迁款下来,便回老家,不再回来。
我是在认识长山的三个月后去的广州,然后回来,继而去往别处,如此一来反反复复。我离开的时候,拆迁还没有开始。
前日,我受朋友之邀,前往生产路参加婚礼。如今的生产路已经看不到过去的丝毫踪迹,没有杂乱无章的房子与道路,变成了正规的社区,北边是兴安门,绿树成荫,古色古香。
突然间,觉得有些恍惚。站牌还是那个站牌,地方还是那个地方,可物不是人也非了。我再也没有过关于长山的消息,不知道他最后有没有回河南老家,不知道他身体如何,如今是不是会像别的老人一般下着象棋抽着烟。
朋友家就在社区里,我跟随车队进入,来到他家的楼层。城市的楼层总是建设的太高,遮挡了阳光,站在高处,虽然可以俯瞰这座城市,却无法感受树叶绿草那细微的清香。
婚礼总是一样的套路一样的程序一样的被所有人祝福,这样的场景有些吵杂,我不太喜欢吵杂的地方,因此躲在角落里的酒桌前,静静地看着主持人调侃新娘新郎。与我同坐的,还有多年见的岳溪。
岳溪是在我离开工地之前去当的兵,之后便再没见过。当了五年的兵,回来之后他便找了一份为政府领导开车的工作,整个人变了很多,少言寡语,成熟稳重。
我问岳溪:“你还记得以前工地上那个长山吗?他家离你家不远。”
“嗯,他也住在这个社区。”
听到这个消息,心中难免一丝的兴奋与欣喜。我以为长山已回去河南老家,怕再也不会在西安遇见。而岳溪却说他还在这里,我可以去看望他。我说:“他不是回河南了吗?没回去吗?”
“没回。”岳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我记得那时候拆迁嘛,赔的钱不是很多,主要是安排了住房。我爸有打电话跟我说,房价一直在涨,有一套住房,那就等于有很多钱放在那里。所以很多人就搬了进来,并没有拿钱离开。”
我想起来自己当初提议长山回家的那些言语,言语之间是那么幼稚。三五十万的赔款,哪有一处房子来的实在。如今算来,西安的房价一万三千一平米起步,火车站紧挨着城墙,前面是民乐园,右侧是北大街,这里的房子至少怎么也得两万左右吧。按朋友家的户型来看,一百来平,就相当于两百万了。我想,长山家里,应该也是一样的两百万。
我问他:“那他现在在干嘛?还在你爸的工地上打杂?”
岳溪只是笑笑:“我爸现在身体不太好,早就不做那个了。我也是有两年没见过长山叔了,不太清楚他在做什么。”
我觉得长山拥有那一套两百万的房子,女儿虽然跟了前妻,但很孝顺,长山的生活应该还不错。虽然,女儿终归是要嫁人。但怎么也不会再比以前差了,因为从来他都是一个人在生活。
婚礼结束之后,我跟随岳溪回到他家,看望了他的父亲之后,便前往长山所住的楼层。上楼,扣门,等待来人开门。
开门的是长山,穿着一件旧皮衣,脸上的褶子多了很多道,头发白了许多,增添了许多岁月写在他消瘦的面容上。
长山看到我,先是一脸迷惑,即可变成了一脸的欣喜。我忙说:“老哥哥,最近怎么样?”
长山伸手示意我进门,嘴上念叨着:“你小子,还知道来看我。”
长山家里的装修很简洁,家具用品虽然不多,但大的物件还是有的,估计也是女儿买给他的。他提示我小声说话,因为还有房客。他将自己三居室的主卧与次卧租给了两对夫妻,那对夫妻一个在北关上班,另一个在太华路,距离都不是很远。自己住在最小的那个房间里,靠着那两对夫妻的租金度日。虽然每个月只有一千多,但也足够生活,甚至还有盈余。女儿偶尔也会打点钱给他,帮他买点东西,带他出去玩两天,日子过得也算自在。
我们聊了一个下午,喝了点小酒,杀了几盘象棋,期间他悔棋无数次,让我连输多次。嘴上虽然在计较,但我却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生气。我只是觉得他跟无数的空巢老人一样,需要人陪。
离开的时候,我看到阳台上的几盆绿萝与兰花。并不是只有在乡下才能感受绿叶花草的清香,即便是城市的高楼大厦,只要愿意,一样可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