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走在你身后(小说)
一
那还是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文革结束刚刚十年,也就是1986年的大年,一个很15岁不到的农村男孩子,就以理想的成绩被洪化县化安中学录取。要不是英语成绩不理想,就是一块进洪化一中的料。
化安镇,是洪化县的一个小镇,距离县城不远。
化安中学就处在化安镇的龙脉上,这里显然比周围村落高出许多,依山而建,是太阳最先照到的地方。这块有20多亩地的宝地,原先是停驻神仙老爷的地方,当地人称为老庙。这些神仙老爷只是运气不佳,在毛爷手里被当牛鬼蛇神给扫除了去,从此这里便成了学校,自打解放初建校以来向国家输送了不少人才。
在学校后边还有一处凸起,有近千个平方大小,这里还保留了一些当时老庙的旧迹。只是神仙已经乘风归去,空荡荡也就闲置着。后来被那个英明领导废物利用,成为了学生住宿的宝地。所以要数化安中学人气最旺的地方,还非此处莫属。巴掌大个地方,就住了几百号人,每每到了做饭和下自习的时节,这里就跟赶集似地热闹。有唱“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要想恋爱就多交谈”的,有骂迟志强不是个人的,有这个宿舍溜到那个宿舍串门子的,有指责那个不小心踩了自己脚的……然而听得更多的却是切菜的叮当声,煤油炉子的火苗声,煮饭的噗通声,极速下咽的呲溜声。
由于老庙昔日是神仙老爷的住所,所以这里便阴气很重,且地方也偏僻,所以住的都是清一色的男生,再说在同一个院子里出没男生女生也不好管理不是。大家都认为男生属于阳性,有阳刚的杀气,能抵制当年遗留下来的邪气。就是这样,常住正殿的也有身体虚弱的,每每到了午夜时分,便杀猪般的从正殿传出声音来,说是有学生中邪了,口吐白沫,不醒人事,只见两条腿在哪里胡乱踢腾。于是便围上来一大堆人,有掐人中的,有撤腿拽肩的,有摇晃的,有喊名字的,一直要折腾个把个钟头才醒。实在不行的就送去医院。好的一点就是一直却没有因此而死了的,就这也挺森煞吓人,有些胆小的,也就借机不念了。
读者看到这里一定会问:这么大个院子,是咋容纳得下几百号人的吃喝拉洒嘶哇喊叫的呢?下面我想给大家算一个账:此殿有正殿和偏殿之分,正殿从前向后有三排高低床,一排住30人,三排住90人,再加上下之分,就是180人;再看偏殿,东面五间,西面五间,每间就是10几个平方,每间都是上下床,上床六个,下床6个,总共住12人,10间就是120人。我真是佩服校方设计者的伟大了,空间的利用率达到极致。先说睡觉吧,自习一下,大家就都开始各找各的位子,去的迟的估计就没有可以容身的地方了,只好先侧着身子插进去,然后慢慢往大里涮,待到骨肉都落踏实了,才都呼呼地睡去。这还不是可怕的,可怕的是上厕所,你身子刚一动,那床就咯吱咯吱地响,于是周边的人就闹火起来了:还让人睡吗?然后便不敢动。胆大的了或许还能抵抗得住这吼声的能量,你发你的牢骚,我上我的厕所;胆小的就不一样了,只好一动也不动的坚持,长此以往积攒下来的经验就是尽量少喝水,多吃干食,然后避免上厕所。但这还不算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受凉感冒,鼻涕一把泪一把,关键是也没有一张可以揩鼻涕的纸,也不好就淌在被子上,只好强行下咽了,第二天拉出来的都是脓水般的东西。
睡觉的事儿说完了,该说一下吃饭的事儿了,你还没见那个时代的住校生,每人一个大箱子,还有面火洋芋,煤油炉子等,一概物件一件都不得少。上下床已经霸占了几乎所有的空间,就是高处也没闲着,可那些物件还不能放在露天不是,那咋办呢?有放床底下的,有关系好叠在一起的,那又如何做饭呢?做饭时就只有动用下床了,下床的同志都将自己的被子叠起,然后腾出空隙来,鞋一拖直接蹴在床上操作。做完再把家伙什移下来,铺开了睡。
地方小,关系就成了关键,大家彼此谦让一点地方也就显得宽绰,最怕的是遇上几个不通人情的,那就是尖尖对尖尖,一不留神也就仗伙(打架)起了。
然而,就是这样龌龊不堪的地方,却也是送走了不少的人才,有些去了省外,有些去了县外,几十年后的今天,洪化县里大凡官居要害部门的人,你细一琢磨他的历史,读书时都跟老庙有过关系。
那么我们的女同胞们住哪儿呢?当然学校不能把那些女娃放在老庙上了,哪里地方小不说,还不安全,学校就忍疼腾出几间教室来,也是上下床,也是只留下走路的巷道。据说女娃大多都自私狭隘,嫉妒心又极强,所以大矛盾没有,背地里彼此议论的也不少。由于女娃们住的地方跟老师相邻,所以她们也不敢大声争论,活得根本没有老庙的男同胞舒坦,老庙的男同胞们天高皇帝远,可以说黄话,看黄书,议黄事,而女娃们却天生后生都没这殊遇。所以说论地理位置女娃为先,进入校园没几步就可到塌处,而男生要多走路不说,还要爬一架小山。但是论风水和自由女娃们的地方却远不如男娃,因为男娃的住所是神仙老爷曾经呼风唤雨过得地方、还可以为所欲为。
也是天性吧,女娃来校关心不关心男娃的住所不知道,但是女娃的住所却是男娃首先要关注的地方,他们可以先不知道自己的教室在哪,班主任的办公室在哪,但是他们却都瞄下了女娃的住处,就在去老庙路过的地方。不过大家都是心里明白,嘴里不说,表面上好像对女娃们不理不问,视作仇人,可每个男娃的心里却都各自下着一盆火。说来也怪。
跟别的孩子相比,大年显然是报道迟到了些,原因是前不久刚刚死了她的太婆,所以耽误了几日,待到他来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找到学校的位置,在偌大的化安中学(虽然只有20几亩,但是比他原先所在的初中大多了)一转,也是提上个猪头摸不着庙门,娃娃也是年龄太小,由于一时报不上名也就干脆找了一个坐下来雪白脸(看的意思)。碰巧学校修造,那些工人们在架子上砌砖,搬运水泥,还嘴里不住地唱,唱词好像是“眼看南山一呀一朵儿云,小小的虎郎要出门……再细细地往下听,说的是虎郎客在卖针线时跟村姑谈恋爱的事,大年喜欢这些,也就一直从早看了个黑。眼看修造的工人都下班吃白面馍了,他才拍了下土站起来,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也不知道肚子究竟饿了没!
二
大年为什么是这样一个没有一点儿性唆(干事不利落)的人呢?这当然还得从他的幼年说起。
大年生在洪化县的一个偏僻农村,上学时刚好赶上文革结束,所以是属于最先一批没有学习毛主席语录的孩子。待到他上学时,语文都是一些拼音、词组、短语、小故事,语言,散文等纯知识类的东西。数学当然就是从最简单的数字开始,同时还开设音乐、美术、体育、自然等科目。幼时的大年很是聪明,一块儿背书、猜谜语、算数字都是第一,尤其擅长数学,每次作业都是100,由于字迹也清楚,所以老师都是给的方板百(把0画成方的),主要是为了跟那些写字潦草的孩子区分。不仅聪明他还勤奋,啥书都看,那时候盛行小人书,所以更是钻头觅缝地看,为了借别人一本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小人书,他硬是给人家义务放了一天的牲口。后来又喜欢上了小说,除了到处借而外就是自己买,买的钱又是哪儿来的?都是利用放学后或者周末或者假期自己挣来的。大家都知道,山里有的是中草药,比方说春天的柴胡,前胡,泡参、野黄萝卜,鸡蛋壳壳子(淫羊藿)、防风,灯盏花;夏天的响铃子草,半夏,夏枯草;秋天的夏枯草,黄花草,茵陈,车前子;这些只要采摘着来,出手就是鸡毛小钱。据说他先后看过岳飞系列,薛仁贵系列,杨家将系列,说唐系列,水浒,三国,西游记……从哪些伙伴们的黄段子中他还早早就知道了男女之事,由于受曹雪芹“男人是水做的骨肉,女人是泥做的骨肉的影响”,他视女人为最纯洁的东西,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而视男人却是浊臭无比。所以她爱女娃,尊敬女娃,但又不敢轻易拉她们的手,因为有男女授受不亲一说。更怕的是这一拉怕因为自己的脏手亵渎了那美丽的灵魂,所以他遇到女人都是远远地观望,心底里爱恋,看见那个男的欺负女娃,他就义愤填膺,很想上去拼个鱼死网破。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十分极致敏锐的孩子却也有说不出的痛,是什么呢?就是很怕人,其实这也不是娘胎里带来的个性,而是后天的因素造成。记得有一次他去舅家了,偶然看到了姨姨的一本数学资料书,刚巧姨姨没在,他就顺手拿了,总以为姨姨的就是自己的,可以随便拿的,没想到被他的姨姨狠批了一顿:你咋随便拿人东西呢?是你的吗?不是你的就不要乱动,你知道顺便拿人东西那叫偷,就是贼娃子懂吗?那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眼见得大年的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眼泪花花就在框框里转。他千不该万不该拿人家的东西,从哪以后他就多长了个心眼,只要不是父母的,谁的东西他都不动。由于看的书多,懂得也多,所以他总爱在人前显摆。比方说一个娃娃正在看三打白骨精,他就颠前跑后地给说:“下一页一定是孙猴子打老爷爷了,下一页一定是孙猴子被念紧箍咒了……”于是就有人不满意了:“就你能,就你是日天王戴虎皮帽子的,你能耐你用石头敲手指头去啊!下一页是啥人家不会看?滚远点,少在这儿骚情!”他便不再敢言语。还有一次,学校里打篮球,他难得在篮板下蹲守了一个,准备阔阔气气地投个篮,风光一回,结果力气太小,竟然没上篮,于是口哨声,讥笑声不绝于耳“小月了,那么屁大点力气还敢抢球?最好回去钻你娘的肚子里再回回,再说出来看行不行,揍你狗日的……”还有一回,他和几个同学玩一个追一个的游戏,他去追一个男生,结果由于抓的牢,那边又要挣脱,只听“吱”的一声将人家的汗衫给扯破了,这回不得了了,那男生要比他大一个头,他死活要让大年来赔,还说些十分难听的话:操你妈的x,你怎么把我的衣服扯破了,用你妈的x给我缝……由于太难听,我就不再说了,意思一下行了,试想,一个只有不到十岁的孩子,哪里见过这阵势,接连好多的事让娃把亏吃下了,当时也没有什么心理医生,也没有心理疏导,况且人心都这么坏,就是姨姨着咋?那么亲的还不是把娃恶狠狠地训了一顿。这究竟是什么世道,于是娃娃心里怕了,他就心想,身边的人心都是这样,那外面的人心又能好到哪儿去呢?每每听到的杀人放火,掏人的心挖人的胆的事情他就很怕,久而久之他就将自己尘封起来,跟猫狗和牲畜打交道,要么一头栽进书里,要么上山割草弄地。从来不给任何人开心扉,从来不给任何人打心窗,他就是他自己,跟这个世界无关。再大的蛇他不怕,再吠的犬他不怕,就是饿狼他都不怕,他穿双老布鞋在齐肩深的草丛中穿行如入无人之境,然而就是这么胆大个娃,却单单怕人,久而久之,他在人前也就不会说话了,每每说话,舌头就先打颤,久而久之,也就落下了一个“大蔫”的绰号。可谁知道那绰号就是扎人心的锥子啊!
那么大年怕人到底到了什么程度呢?由于聪明,所以外面的活样样干得,十岁不到就会犁地,就会碾场。那次无意碰到了村里的一个干部,还会点医术,看大年的场碾得好就半开玩笑似地说:用你家的马加你这个人给我明天碾天场行吗?按道理大年还是个碎娃,不当事的,可大年却怕得罪这个人以后给他家使绊子,也就答应了,心想父母的话好说,而干部的话不好说,也就没跟父母商量,第二天早早喂了马拿了家伙什就去他家了,干部少不了就是一顿抬称(奉承):哎呀!xx的这儿子就是攒劲,说话算数不说还颇有一番本事,年轻轻就能赶骡子压马,日后一定了不得。其实大年已经反感到了极点,但又不便发作,只好老老实实地给人家碾了一天,那场摊得才叫一个厚,把娃和马都给累趴下了。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在饭桌上,那干部又半开玩笑似地说:我家的麦子还很多,要不明天再来一天?大年已经是愤怒到了极点,他很想说不行两个字,熟料把那个“不”字念的轻了而把“行”字却念的很重,干部倒听成了“行”,于是干部家更是皆大欢喜,不免又是一阵抬称(奉承)。大年彻底崩溃了,你要知道五黄六月,绣花女都要请下床的季节,自家的麦子都还在那里窝着,却要白白地给人家效两天劳,这犯得是哪门子混啊!大年脑子一定有问题。其实大家错了,大年的大脑明镜儿似的,他只是胆小,他只是怕人,他只是不敢拒绝。
第二天他又偷偷地牵着马及早地去了,又是厚厚的一场,又是满满的一天。这却把大年父母气了个半死。自家的麦子摊下眼睁睁地等着大年牵马上场,结果太阳都照展了仍不见信。直到有人说大年给干部家碾场去了,父母才不得已连枷打了一天,边打便心中嘀咕:哎,养了个傻娃哎,脑子里缺根弦啊!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娃小的时候好像不是这个样子啊,咋越大越瓜了。不过,再哈(坏)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认了吧!那么大年在旁人眼里是什么来头呢?十足的一个缺脑筋,哈哈,报应啊,x家终于生下了一个缺心眼的,老天开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