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到底是离开还是留下？欧阳霓裳最终还是没有下定决心。她站在水泥砌成的渡口前，缓缓流过的江水在渡口的阻挡下，不断地打着旋儿。她呆呆望着一个个小漩涡，思绪也像眼前不断回旋的漩涡，打着转转。一股股江风轻轻地掠过，吹散了她的长发。
　　 “霓裳，怎么又转到渡口来了？”伴随这句话的还有一双纤细而温暖的手，有人轻轻地拍着欧阳霓裳的手臂。
　　 “哦，辛院长，是您！我刚刚送走表妹。”欧阳霓裳一下子从沉思中清醒过来。
　　 “我知道，她是搭最后一班汽渡走的吧？”
　　 “嗯，她很生我的气，说我说话不算数。她这次本来是来接我回省城的，结果……她被我……气跑了。”说着，霓裳的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哦，是这样，她一个人这么晚回去，安全吗？”辛院长问。
　　 “表妹天生男孩子性格，安全问题不用担心，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是不是担心你爸爸妈妈没有人照顾？”
　　 “不说这些。回卫生院吧，院长！”
　　 “好，回卫生院。今天晚上，你不用值班了，我来替你。”
　　 “院长放心，我不会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工作。”
　　 “这个，我相信！”
　　 华灯初上。七星岛上升起袅袅炊烟。
　　 两年多来，欧阳霓裳太熟悉太习惯这种味道了。宿舍就在乡政府办公楼三楼的角落里。最初是分给霓裳和同时来支教的另外一名女生解欣悦同住的，只是解欣悦没有干满一年就离开了，最后变成霓裳的单人宿舍。趁着天色还早，霓裳快速打开表妹捆扎好的行李包，把床上的被子铺好。下楼，换上白大褂，和收费室的胖嫂打声招呼，坐到全科门诊一室。
　　 卫生院虽然称为医院,但上下两层楼，总面积不足两千平方米，医务人员也就十五个。院长辛若雪，这七星岛上的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不认识她的，她既是医院的负责人,也是这一带村民最信得过的医生。七星岛从刚出生的娃娃到二十岁以下的青年，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她接生的。她的足迹踏遍了小岛周围方圆的山山水水。卫生院真正能够出诊的医生护士大概不到十个，能够接生的除辛院长和欧阳霓裳之外，找不出第三个。
　　 淡黄的路灯灯光懒散地洒在不太宽阔的马路上，间或可以听到人声及脚步声。从卫生院门口经过，很多时候，卫生院的夜晚是平静的，平静得霓裳能够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通常，一个夜班会配上一个医生、一个护士外加一个收费员。没有病人的时候，霓裳会安心地看看《全科医生》《地方病防治》等书籍，实在太困了，她会趴在办公桌上小眯一会。可是，今天晚上，她一点睡意也没有，这两年多的经历像电影镜头一样，不断在她的脑海闪现，她想阻挡，可它们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喷涌着，冲击着她的记忆。
　　
　　 二
　　 “今年，钟江市‘三支一扶’计划将以农村、尤其是集体经济相对困难的乡村作为输送青年人才的重点，其中有的乡村可能连条像样的水泥路也没有……”钟江市“三支一扶”办工作人员正在台上宣讲政策，安静的礼堂里发出了一阵讨论声。霓裳的一只脚刚刚迈进礼堂，正准备转身离开，过道里一个年轻的女孩站了起来：“这位同学，你好。既然你已经走进了我们校园招聘会的现场，你不妨还是了解一下‘三支一扶’的政策吧，如果有兴趣，可以填一下这张《钟江市三支一扶志愿服务意向表》。”碍于情面，霓裳接过工作人员递过来的表格，草草地填写后，离开了礼堂。
　　 一周之后，霓裳接到同济医院的聘用通知书。同时，她也接到了钟江市“三支一扶”录取通知书。
　　 “姐，听说你准备去参加什么‘三支一扶’志愿者支医活动？真有这么回事吗?”周末的家庭聚会上，表妹林琳莉问。
　　 “是的，我是投了简历，也接到了钟江市‘三支一扶’录取通知书。”
　　 “你不是已经被同济医院录取了么，怎么又冒出个‘三支一扶’，什么叫三支一扶’？”妈妈阳明俪迫不及待地问。
　　 “‘三支一扶’是指高校毕业生到农村基层从事支农、支教、支医和扶贫工作。目的在于为高校毕业生扩大就业面，为乡村提供医疗卫生、教育等方面的支持，国家还给这些志愿服务者今后的就业提供具体的指导和保障。”
　　 “保障，什么保障？保障什么？”一直没有发话的小姨终于发问了。
　　 “虽然，我们是志愿服务，可是，国家每月会发一千七百九十元的生活补贴，第一年奖励金是七千元，第二年奖励一万二千元，另有交通补贴等，总体待遇不算差。”
　　 “这是什么待遇？跟同济医院能比吗？猪脑壳！”林琳莉责问，由于着急，甚至有点不择言辞。
　　 “这待遇跟同济医院当然不能比，但，我一直在城市长大，我认为有必要去偏远的农村锻炼一下，学着吃一点苦。”
　　 “表姐，我可是一直把你当做榜样的，你要去钟江市当乡村医生，我不同意！”
　　 “看来，你们两姐妹谁也说服不了谁。我看这样吧，霓裳既然被两个单位录取了，我们要尊重她的选择，留在同济，一家人在同一个城市，相互照顾方便一点。去钟江市志愿服务也就两年，时间也不长。我和你妈年纪也不大，还能够照顾自己。城里长大的孩子，去偏远农村锻炼一下，也未尝不可。”半天没有吭声的欧阳博闻终于发话。
　　 “还是爸爸最理解我。”霓裳跑过去亲了爸爸一口。
　　 “好啊，你们父女合起伙来欺负我。”阳明俪不满地嘟哝。
　　 “看来我是管不了，表姐去报到，我必须去送她。也顺便了解一下她这两年的生活环境。我这表妹兼学妹……”
　　 “算了吧，我的小祖宗，你去又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事情来。”霓裳道。
　　 “我有你说的那么讨厌吗？”两姐妹抱着笑成一团。
　　
　　 三
　　 “哎，这不是欧阳霓裳同学吗？”一个声音不远不近地飘了过来。
　　 欧阳霓裳以为自己听错了，当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孩朝自己走过来时，她才确定那个女孩喊的是自己。
　　 “你好，我是钟江市人力资源局的唐颖莹，通知你们今天集体报到，就是我给你打的电话。”这么一联想，欧阳霓裳立即想起在校园招聘会上给她填表的就是这个女孩。
　　 人流车流缓缓地涌向汽渡。唐颖莹与欧阳霓裳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话。一刻钟后，汽渡稳稳地停靠在七星岛的渡口。
　　 渡口上，早有一辆“卫生应急”字样的车在等候。见汽渡停靠过来，一行人急忙奔来。早先自称钟江市人力资源局的唐颖莹和来人简单寒暄后，几个素未谋面的人争着接过欧阳霓裳的行李，搬上“卫生应急”字样的车辆。同样受到隆重接待的还有支教志愿者解欣悦。
　　 会议室里，“热烈欢迎欧阳霓裳、解欣悦来七星乡支医、支教”的大幅标语横挂在主席台上方。主席台上摆有余向南和唐颖莹的座签，左边依次摆有欧阳霓裳、辛若雪等四个座签，右边对应依次摆有解欣悦、路宽阔等四个座签。霓裳暗笑，路宽阔的名字真有趣，应该是解欣悦支教学校的校长吧。
　　 一切按照事先的安排有条不紊地进行，乡领导致辞，唐颖莹介绍钟江市“三支一扶”的情况，医院院长和学校校长分别介绍了各自单位的情况，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词，最后一项是了解乡情、参观乡容乡貌。
　　 卫生应急车辆重新启动，沿着防汛大堤缓缓而行。乡组织科长担任向导的角色。七星乡是位于钟江中的一个岛屿，其形状倒是真的像是一颗北斗星，南面宽阔，北面狭窄。岛屿四面环水，进出小岛全部依靠汽渡船，汽渡船人车不分流，混装渡江。乡政府位于小岛最中心的位置，卫生院就座落在乡政府旁边，紧邻集贸市场。早市刚刚散场，稀稀落落还有摊贩滞留，可以想象早上出集市的喧哗。
　　 乡医院与小学分别摆在乡政府的两边，离乡政府不过三分钟的路程，考虑到欧阳霓裳和解欣悦两个年轻女孩的安全，乡政府特意把她们安排在乡机关三楼合住。乡机关食堂给机关干部卫生院的医务人员和学校教职员工提供中晚餐。
　　 还没有走进医院的大门，远远地，霓裳就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正在给卫生院的栅子门刷油漆。辛若雪院长却带着欧阳霓裳径自向老人走去。
　　 “欧阳霓裳，这位是我们医院的劳书记。”辛院长介绍。
　　 书记亲自刷油漆？欧阳霓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劳书记，这是刚分来医院的欧阳霓裳医生，我想暂时安排在全科一室，由你带教。”
　　 “欢迎欢迎！欢迎来七星岛支医。”劳书记伸出一只沾满油漆的大手，自己先大笑起来，“看我这手，你们年轻人是医院的新鲜血液，我们也要向你们学习……”
　　 说完，劳书记继续忙手里的油漆活了。
　　
　　 四
　　 开完处方，叮嘱完注意事项，欧阳霓裳站起来伸了伸懒腰。算算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来七星岛三个多月了。望着窗外一片片的落叶，不觉已到秋天。
　　 天阴沉沉的,好像就要下雨了。欧阳霓裳抬手看了看手表，五点二十分，快下班了。突然，一老一少两个村民急匆匆地跑进医院，说是来请辛院长去家里接生。
　　 “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们。”辛院长问，辛若雪可是七星岛的活地图加活户籍薄。
　　 “我们是……是……”年老的村民结结巴巴。
　　 “爸，别说了，晶晶的肚子已经疼了好几个钟头了，去晚了，孩子恐怕快生出来了。”年轻的村民抢过了话头。
　　 “霓裳、陈护士，赶紧准备一下，马上出诊。”看产妇家属着急的样子，三人简单准备了一下,背着药箱，带上雨衣，坐上三轮，跟着他们走了。
　　 或许是村民心里急,一路过去都不说话。霓裳问他媳妇是第几胎，她知道岛上很多家里都是两个孩子。年轻人还是不说话,只顾埋头开车，匆匆赶路。
　　 天色黑了下来，三轮开到碎石路的尽头，熄火，下车。他们踏着泥泞,顶着风雨,深一脚浅一脚走向一片菜地，穿过菜地高高的棚架，不知过了多少坎,转过几多弯。辛院长问：“还有多远？”
　　 村民还是像没有听见一样，只顾走路。霓裳再次仔细打量这个年轻的村民。这一看不禁心头大惊。这个人衣服全是青黑色，面无表情，走路轻飘飘的。难道碰到鬼了?她一直是不相信鬼神的，见习时接触过死人，解剖过尸体，她并没有怕过。现在，她感觉自己身上已经在冒汗了，她使劲地大声咳嗽，想引起前面那人注意。半晌，那人才指了指前面，用低沉的声音说:“马上到了。”
　　 霓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片瓜地里，立着一间简易房子,只有一个低矮的小门。霓裳感觉这地方太简陋？简直不适合人居住。她不禁又问：“这是哪里？”
　　 村民又不说话了,直接走到大门口，用手敲了几下，门开了。一个看起来动作麻利精明能干的老妇人，走过来，打量霓裳她们几眼后点点头，把她们让了进去。
　　 霓裳觉得这一切显得很神秘。她小心地问：“孕妇在哪里？”屋里传出了女人低沉的呻吟声，好像压抑着，不敢大声叫出来似的。村民把她们带进屋去。屋里仅有一盏电灯，灯光昏黄。
　　 “有亮点的灯吗？”霓裳问。
　　 年老的村民出去一会儿，提来一盏很大的应急灯，发出白色的光，屋子一下子显得亮堂了不少。趁着这光线，霓裳终于看清女人躺着的床，是那种简易的竹板床，床的周围站着三个中老年妇女。霓裳走近，想看清孕妇的样子。孕妇的下身垫着厚厚的卫生纸，纸上可见大片的血水印迹，女人的脸色煞白。
　　 “陈护士，你马上登记一下孕妇个人信息；霓裳你来给她测血压量体温，我来做内检。哦，刚刚开一指。还早。”
　　 辛院长不时揭开搭盖在女人下体的浴巾，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
　　 “已经开到七指了。霓裳、小陈准备备皮、准备人工破水。”
　　 羊水混合着血液流了出来，霓裳帮着孕妇推揉肚子。几分钟后，孩子的头露了出来，紧接着就是婴儿的啼哭声。一见是个男孩，几个妇女一拥而上，用早就准备好的青布把孩子包好，抱开了。
　　 霓裳侧脸看了一下手表：12：58分！
　　 接生顺利完成，外面已经摆好了几碗鸡蛋面条。忙碌了一晚上，也真有些饿了。他们刚刚吃完面条，村民就拿了一筐红皮鸡蛋和几个红包要答谢她们。她们说什么也不敢接红包，只是一人顺手拿了一只红皮鸡蛋。在离开小屋之前，辛院长让年轻的村民明天去医院补办一个出生手续。
　　 出门后，辛院长悄悄地对陈护士说：“小陈，记得明天去通知乡计生办来这里登个记。”
　　 霓裳不明就里，也不好当场问辛院长，只好在回卫生院的路上悄悄地问陈护士：“陈姐，今天这接生的事情，我觉得怪怪的。”
　　 “你还不明白呀，超生游击队呗。”小陈吐了吐舌头，没有再往下说。
　　
　　 五
　　 霓裳第一次见到误以为是勤杂工的白发老头，其实是卫生院的党支部书记，劳利时。霓裳感到很奇怪，劳书记除了坐诊之外，还经常在医院做杂事，水电木工、种花除草……他脾气出奇地好。医护人员和村民都喜欢接近他。
　　 穿上白大褂时，他主要到全科一室坐诊。后来，有同事告诉霓裳，劳书记就是前任院长兼书记，党政一肩挑，去年主动提出辞去院长职务，力举辛若雪担任院长一职。当初，很多人不理解他为什么做出这样一个决定。要知道他刚满五十五岁，副高职称，离退休还早着呢。私底下同事都说他是个传奇的人物。他是上山下乡时代省城下放的知识青年，因为投靠他的姨父而下放到七星公社，在公社力车厂当了一名做板车的工人。三结合时，作为工宣队的头头被派到公社卫生所。他当红的时候，阻止批斗卫生所的医生和护士。文革结束后，卫生所领导觉得他人品不错，年轻又有点文化，就把他留在了卫生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