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是美术老师，毕业于商州师范，十八岁和同学一起走出秦巴山区。若论年纪他是嫩了点，但如果在学校搞一次民意测验，他的人气肯定是大满贯。青年学子蓬勃的朝气，俊朗飘逸的神采和洋溢的艺术气质，让人打心眼里觉得赞。但你千万别以为他是一个锋芒毕露多么自负的一个青年，他为人的质朴、低调和那种天生的幽默，让人生出一种亲近感。在学生眼里，他是会变魔法的老师。线条和色彩从他的手指间挥洒出来，就是一个个灵动、飞扬、奇妙的梦想世界。他画的柳条让你能感受到春风在舞蹈，画的荷花能让人嗅到荷塘的缕缕清芬。是他把学生从单调的文化课中解放出来，泥塑、剪纸、素描、卡通人物、水粉画无不涉猎。课余别人随便消磨掉的零散时间，他却猫在宿舍里潜心作画。一张张素描，一幅幅水粉画，一尊尊石膏像，挤满了他宿舍所有的空间。每当我走过他的窗口，就会被他那满屋华丽的狼藉和拼命三郎式的勤奋所震撼了，忍不住夸他两句，他却淡淡地回应道：在美院像我这样的，一抓一大把！
　　 一学年下来，他要辞掉工作去外面的世界闯荡。艺术家需要更广阔的天地嘛！大家调侃道。哪有你们说的那么神气，只不过想给梦想一条生路罢了！同事们有些难舍，他却双肩一耸，两手一摊道：不必伤感，今天走了穿红的，明天来个穿绿的，地球少了谁不都照样转。他的满不在乎，倒显得别人有些自作多情了。别离在即，他却邀请同事们去办公室一趟。二十几幅咖啡色镶边的镜框画，竟然在办公桌上一溜儿排开，全是风景画，美得令人啧啧惊叹。他让同事们挑自己喜欢的随便拿，他的一点小意思。每个同事都挑了一幅自己喜欢的画，心里却酸酸的，不忍说再见。我挑了一幅梵高的《星空》，他说，你倒是有眼光的啊！虽只是片言只语，却让我很是感动。后来听说他为了装裱这些油画专程去了西安一趟，由此我觉得他是一个重情义的小伙子。
　　 他重返校园已是半年之后。那天同事们锐声喊着他的名字迎接他，孩子们簇拥着他赶也赶不走。半年的漂泊，让他留恋校园这方净土，喜欢被孩子们崇拜拥戴的成就感。他不甘心沦为画商赚钱的机器，也讨厌浮华世界的喧嚣和尔虞我诈的伪善，他想做一个心灵自由的人。看了他的画作，我曾劝他去进修，为以后的发展做准备。他像贾宝玉厌弃功名一样不愿听此类混账话，他说：人在社会上混，靠的是实力，而不是文凭，与其混文凭，不如埋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他喜欢看名人传记和古典诗词，他声称自己读书，一是为了涵养性情，二是为了获取一些处世经验。浏览时文报刊时，他说：这是在绚丽的肥皂泡里给精神洗澡。平日里得手一本好书，我看完让他也瞧瞧，他咳珠唾玉颇有见地，让人觉得他全没有涉世不深青年的毛糙和肤浅。对朋友他崇尚性灵之交，遇到投缘的人索画，他会慷慨相赠，并调侃说，这是未名画家的拙作，将就吧。对他瞧不上眼的人，凭谁怎么套近乎，他都不肯动笔。他一旦拿起画笔，就静默得像是一座山，一画就是几个小时，任凭蜂飞蝶舞，全都置若罔闻。
　　 初识他，所有的鸡零狗碎都拼凑不出一个丰满真实的他。
　　
　　 二
　　 收到寄自北京中央美院的来信，我颇感意外，拆信一看，竟是他的文字：我来北京了，手机丢了，号码也没有了。路过邮局，想到用这种方式联系你。突发奇想就来了，一切都很陌生不习惯，这几天正在适应。我的新号码是这个，收到信请联系我。读完此信，我不禁叹道：这小子，竟折腾到北京去了！
　　 拨通电话，我急着询问，他忙着诉说，一波一波的暖流在心间涨潮。他说，在西安工作几年，忽然想上学，背起包就来了北京。可来北京后，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刚刚跳出井口的青蛙，面对迷宫一样繁华而诡异的大都市，呆头呆脑的，心里一味地发慌，有点茫然失措。手机丢了不是问题，住地下室、啃方便面不是问题，问题是巨大的反差让他丧失了自信，觉得特别没底气。看着一拨一拨比他年轻开着私家车来美院上课的学弟学妹们，他觉得自己太渺小了，被一种没顶的焦虑感纠缠着。我听出了他的自卑和困惑，用名人的话开导他说：人生如大海，出海愈远，愈感到其浩淼无边。既然已经出来混了，就调整好心态去适应新环境，挺一挺，眼前的坎儿就过去了。他嘿嘿笑着表了态，上课去了。
　　 撂下电话，我对朋友的牵挂却并未撂下。他来西安发展，既当老师，又办培训班，怎一个忙字了得！只能那样，否则妹妹上大学的费用和他攒钱买房的计划就得泡汤。听说和他一起出山的同学们，有的改行当了推销员，有的进了装潢公司，有的考上了公办教师，几年打拼下来都相继成了家买了房子，而他却仍在城市漂着，和女孩子谈恋爱，是只开花不结果。
　　 忽然有一天他打电话给我，说他在上海的世博园观光呢，给我描述他和这座美丽城市邂逅的种种见闻和感受。他说世博园是人类艺术创造的集中展示，千万不容错过。他又对我哭穷，一年学上下来我又成了无产阶级，最后一点银子索性都花了吧，千金散尽还复来吧！问他打算在哪里发展，他说，我准备回西安，至少那里还是根据地，不用流浪街头。北京上海的水太深，呛得我有些晕。
　　
　　 三
　　 又是许久相忘于江湖的状态。朋友因时空阻隔而日渐疏远，实乃人之常情，但有些倾心相交的朋友，即使好久不见，也不会因时空距离而疏远。经常逛逛他的空间，看看他的动态、作品，心里就觉得踏实了。他看了好的电影总会分享出来，有什么好书也不忘向我推荐。我房子装修时请教他如何购买字画装饰客厅，他说不必破费了，给你画几幅画吧。他就这样的率真，十多年都没变。去城里办事，想约他出来聊聊，他竟欣然约我去他的家里坐坐。他这几年扎根省城，不是办书画班挣钱忙生计，就是埋头画室搞创作，偶尔和古城的艺术界朋友切磋交流一下，没工夫搭理别人，日子过得没黑没白的。因长期办班熬夜作画，这种连轴转的辛苦消耗，导致他的视力、腰椎、手指肌腱都出了问题，他一边贴膏药吃中药调理，一边忙得不亦乐乎。他绘画的活儿揽得多却干得细，条屏、扇面、人物肖像、山水花鸟、油画临摹，坐着画累了就站着画，感觉太闷了，就边听音乐边作画。问他何时办画展，他调侃说，市场需求什么就画什么，很少有好作品沉淀下来，做办画展的梦还早呢！
　　 现在他完全有了自我消解人生难题的能力，不再叨叨日子里的琐碎烦扰。他说，人除了自渡，别人都爱莫能助。看到他小巧而雅致的家，看到他几案上墨迹未干的书法作品，看到他书橱里陈列的老庄著作、唐诗宋词和西方经典著作，看到他画室里那么多各种题材的画作，我觉得他这几年成长得特别快，气质修养既有道家的风骨格局，又不乏儒家入世的野心抱负，一开口说话，气场就不一般。
　　 在他的画室端详他作画的背影，那绷直的腰杆，那凝神专注的眼神，那不停涂抹勾勒的画笔，都显示出一个专业画家修炼出来的勤奋和静气。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十多年逐梦的坚持，让他终于完成了丑陋的毛毛虫的蛹化期，一只美丽的蝴蝶就要迎着春光翔舞。我不想说“奔跑吧，兄弟”这样励志的话，只想让他慢下来，精心构筑自己的精神大厦，以强健的体魄，向着诗意和远方迈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