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那年花开月正圆】二胡·月夜·命运(征文·散文)
一个瞎子,一把二胡,一轮明月,一池泉水,孕育或者说组合成了一首琴曲——《二泉映月》,如泣如诉,缥缈玄幽,征服了享誉全球的音乐指挥家小泽征尔,他屈膝于地,泪流满面地说:此曲只应跪着听!一曲传世,让这个江南小城誉满世界。
那一夜,一轮满月高悬天空,在惠山泉水里投下自己的光影。晚风吹来桂花的甜香,让拉琴人感到阵阵秋夜的凉意。惠山寺的晚钟已经响过了,隐隐能听到微微的木鱼敲击声。银辉下月季、秋菊、海棠在轻轻摇曳,像是吴娃的裙摆飘动。山墙、石壁、水亭、屋檐、庙顶,各自拖着长长的影子,做着不愿告人的梦。
月亮深情地俯视着拉琴的人。她是帝俊的妻子。《山海经•大荒西经》说,“帝俊妻常羲生月十二”。神话传说,十二个月亮,每月一轮值,今夜不知轮值的是谁?月亮女神常羲,是华夏民族的母性天神,她主宰西方、夜晚、黑暗、秋天、生育、婚姻与死亡。因此,她是爱神,也是丰产、丰收女神,又是凶神、刑神和死神。用西方人的视角看来,她就是中国人的命运女神。
创作了《二泉映月》的拉琴人叫瞎子阿炳,此刻,他正忘情地用手上的二胡,向他的命运女神倾诉。倾诉他的悲苦、他的人生、他的愿望、他对月神的无限崇敬。阿炳没有上过学堂,没有读过书,他只是无锡城里雷音殿上的一个小道士。他不知道早在大约5000年前,江南的良渚先人,已经把月神刻画在了玉琮上;他不知道3800多年前,月亮神,以她能令万物死而复生、破镜重圆的神力,让古巴比伦人开始顶礼膜拜了数个世纪。在这里,她的名字叫做西恩;而古埃及人则在3300年前,在山丘上刻画出月舟,他们把月亮放在月舟中。他们认为这是一艘自行船,周而复始地由黑夜驶向光明,象征法老王权的守护神——一只叫做荷露西的神鹰,用他犀利的双眼护卫着她的航程。
此夜之后,阿炳和他的二胡曲《二泉映月》一直默默无闻。
以至于我居住江南多年,多次登临惠山,只见元代翰林学士、大书法家赵孟頫为惠山泉书写的“天下第二泉”五个大字,赫然挺立在泉亭后壁上,却不知阿炳何许人。有人说天下第二泉的美誉来自大唐茶圣陆羽,也有人说是风流皇帝乾隆所封。
后来,有了为阿炳立传的电影《二泉映月》,有了小泽征尔跪地的振臂一呼。人们才从荧屏中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老瞎子,一手拄着小竹竿,背上斜背一把琵琶,二胡挂在肩上,在秋风落叶中,吚吚呜呜地拉着,那凄婉的悲声,催人泪下;人们才知道原来无锡城中,还有这样一位音乐天才,这样一首堪称二十世纪中国人创作的最伟大的乐曲。
阿炳几乎一夜成神。他成了可敬的、在万恶的旧社会不向命运低头的民间音乐家,二胡曲《二泉映月》终日响彻小城的每个角落。
之后,小城人在惠山重修了阿炳墓,在东亭镇翻盖了他的故居,在城中心的崇安寺恢复了破烂不堪的雷音寺。
之后,小城的音乐节上,有1000多人合奏二胡器乐曲。人们在遍布城乡的小学门口,总能看见背着二胡上学的孩子。
之后,从全国各地、从世界各地来的爱乐人、“朝圣者”,挤满了惠泉山、拥塞了小城。特别是来自东瀛的旅行者,更是遍布大街小巷,到处都能听到徐志摩诗句里的那句“沙由那拉”。
三十年后,热潮退去。阿炳依旧,人们却换了心境。渐渐地有关阿炳的故事,成了花絮,成了八卦,真伪难识。在中国,名人降生,都与凡人不同。不是风雨雷电临门,就是母亲梦日入腹,或者干脆是天龙降临。阿炳的出生也很特别。他是由道士和进香的女子不伦而生,出生后一天,就抱去乡下寄养,而母亲却于四年后,在族人的白眼相逼下自杀殒命。更令阿炳痛苦的是,他一直尊敬有加的师傅,竟是是他的生身父亲。创作了伟大作品的阿炳,并非生活所迫患病瞎的眼睛,而是少年不学好,吸毒、嫖娼、赌博,染上梅毒,失去了光明,也败光了所有家当,不得不沿街乞讨,靠卖唱活命。好在阿炳有一个徒弟阿黎,1950年考上了南京的一所艺术学校,机缘巧合引出了中央音乐学院的两位老师为阿炳的二胡曲录音。《二泉映月》保存下来了,不到一年,阿炳却死了。
如今,只有上个世纪的50后、60后还记得阿炳。小学生们早已不练二胡,改练钢琴、小提琴了。
我认识二胡,却不是在江南小城,时间要早得多,是在北方太行山下的另一座小城。
那时,我大约十二、三岁吧,时间正是动乱年代,就是人们常常说的“史无前例”。我家住在一个叫做永平里的工人新村,房子是那种工棚式的砖瓦平房,路是鹅卵石铺的,垃圾就倒在路旁。我的隔壁邻居有一家七口,我的玩伴是一位比我大好几岁的大哥哥。人们都叫他爹老曲,是个老实巴交的建筑工人。那个年代以阶级斗争为纲,阶级成分很重要。他家的成分是富裕中农。
曲大哥那时已经中学毕业了。正处在一个迷茫的时代,尴尬的年龄。他家不是地富反坏右,不是革命对象,也不是工人阶级、贫下中农,不是革命的主力。他没有去串联、去武斗、去抄家的动力,也没啥人愿意找他去办学习班、去参加什么组织、去开谁的批斗会。他已经走出了校门,却又没谁分配他什么工作,于是他不知在哪家旧货铺里,找来一把破二胡,滋滋咕咕地拉了起来。
二胡这玩意,全名叫做二弦胡琴,据说起源于西北边地和蒙古草原,隋唐时传来中原,宋朝时已经有宫廷乐师用于独奏。古时候的弓弦由马尾制成,现在已经换成了丝线、钢丝弦或尼龙弦。讲究点的二胡琴桶呈六方形,用红木、紫檀或花梨木制成。音域有三个八度,音色刚柔多变,既能演奏柔美、流畅的曲调,也能演奏跳跃、刚劲的旋律。
白天曲大哥或者跟着我们一群半大的孩子疯玩,或者蒙头睡大觉,到了晚上,就着月色,他就吱咕、吱咕地拉胡琴。他的二胡拉得没心没肺,没波没浪,百无聊赖。平淡得像是昼夜交替,四季轮回。
那年的春节,他的哥们小敏子结婚了。婚礼那天,往天上撒了几把糖,向屋山墙上的葵花向阳的领袖像鞠躬、敬礼。用借来的留声机拖了大喇叭,架在路边的电线杆上,唱起样板戏。那天放的是《沙家浜》里的智斗。阿庆嫂、胡传魁、刁德一轮流着吱吱呀呀地唱,从后晌一直唱到下半夜。小敏子和她媳妇不会智斗,他们两家都是八辈老贫农,直接在八个平方米的小黑屋里滚床。两个人思想健康、身体健康,当年就有了胖小子。
那天之后,曲大哥的二胡就没了音调,单纯的就剩下了吱咕、吱咕。邻居们找到曲大妈,说,老嫂子,你劝劝儿子,别叫他拉了,太瘆得慌。曲大妈说,瘆什么呀,他拉的不难听,音调里全是“媳妇、媳妇”。曲大哥年纪不小了,他既没有女朋友,更没有媳妇。
有位作家说,假如热爱音乐,每个人都可能是作曲家。这话没错。曲大哥就这么拉着、拉着把自己拉成了作曲家。其实瞎子阿炳,也没进过音乐学院,可能都识不了几个字。但他确实是当之无愧的作曲家,而且加上“伟大的”三个字定语也不寒碜。
那个时候,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录放机、更没有手机,街道上也没有那么多的汽车奔跑。商店天一黑就打烊了,人们没有啥夜生活。因此,在朗朗月夜,曲大哥的二胡声,就显得更加清晰、悠远、深沉。大概总是“媳妇、媳妇”的,他自己也觉得无聊,慢慢地他的二胡就开始变调。
这天夜里,我写完作业。曲大哥的二胡声,一阵阵传进耳畔。一开始我听到的是冷森森的金属般的冰凉,接着是刺耳且怪异的和声,接着像是脚步踢踏的嘈杂。不一会儿曲调更加难听,仿佛有马嘶驴叫,还有哼哼的猪拱槽。忽然曲子停下来了,暂停之后,是一个慢板,那声音凄厉、惨痛,仿佛是冷水惊风,寒鸦掠空,听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忽然想起来了。白天,这里刚开过一场批判会,斗争的是子弟学校的王校长。可怜这个十七岁就参加八路的老革命,站在高高的台子上,脖子上挂着牌子,脑袋上戴着高高的纸帽子。惊恐地听着台下他的学生们一遍遍地高呼:一二三四五六七,打到地主王震机。
学着拉二胡的日子,曲大哥是无聊的。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很多样板戏的段子。拉的最好的一段,是“打虎上山”。听他的曲调,就仿佛来到了万里冰封的林海雪原。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马嘶、虎啸,一声枪响,那载歌载舞的英雄,旋风一般地上场亮相。战斗的同时,还不忘眉目传情。
后来,曲大哥下乡去了。写在山墙的语录上说: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但是,曲大哥却像是糊不上墙的荞麦皮,当别人还在广阔天地里,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时候,他却悄无声息地潜回城里。居委主任要把他再次赶回乡下去,他不去,坚持说自己有病。
在他有病的这段时间里,他又在月夜下,拉起了二胡。
他的二胡的技能比之先前熟练多了,显然他在乡下学会了更多的技巧。颤弓、顿弓、跳弓、提弓、碎弓……柔音、滑音、拨弦、轮指……我在月夜下,听到了阳光下的滚滚麦浪、听到了秋风中树林的摇动,还有曲曲折折的乡村小径,吱吱呀呀的独轮车的转动。那些低沉的嘈嘈杂杂,像是谁在哭泣、谁在倾诉;那些尖利高亢的声音,像是许许多多的农民压抑着情绪在愤怒抗争……
忽然,弦断了。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沉默,长久的沉默。
月亮躲进云层。天地一片漆黑。远处有隐隐的雷声。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曲大哥的二胡里,音域越来越宽阔。你能听到遥远的山那边的云烟,漫卷西风;你能听到来自古战场的旌旗、奔马,无边沙原,鼓角争鸣;你能听到激荡的江河湖海,惊涛裂岸,雪浪冲天;你能听到辽阔的草原,白云蓝天下万马奔腾。
这一年,是1976年。我去当兵了。他依旧拉他的胡琴。这一年发生了许多大事。大地震,流星雨,大喜大悲。
过后两年。我回家探亲。
曲大哥不再拉那些随意的自度曲。月夜下,他拉起了《梅花三弄》。接下来的几天,从他独居的破旧的平房老屋里,相继传出了《光明行》《良宵》《长城随想曲》《三门峡畅想曲》。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四十多年过去。当我从江南的太湖水岸,再次回到太行山下的滏阳河畔时,那些工棚早变成了高楼大厦,那些鹅卵石路也变成了柏油大道,而随意倒在路边的垃圾没有了一丝踪迹,同时不见了的,还有随处可见的乞丐。这座曾经沉寂的小城,白天像江南的苏州、上海一样堵车,夜里也是到处霓虹闪烁。时代变了,换了人间。
我到处打听我曾经的邻居、会拉胡琴的曲大哥。可惜,曲大哥不见了,邻居们也都不见了。我看到的是长高了的城市、霓虹闪烁的歌厅、舞厅,五星级酒店楼顶上树立着的大幅广告,和广告上漂亮姑娘的迷人笑脸。
我很失望,怅望着来时的道路。我想着能听曲大哥再拉一曲二胡。我从遥远的南方带来了《二泉映月》。
终于有人告诉我,曲大哥不再拉二胡了。他在一个早上把二胡给砸了。
他在那个早上背着行囊走出了那个蜗居了无数年代的小黑屋,对着蓝天发誓:大丈夫应该为国家效力,去该去的地方建功立业。岂能迷失在这呜呜呀呀的琴声里?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今夜,我站在太湖岸边,一轮圆月悬在天上,映在水中。
我想再听一曲《二泉映月》,也想听《梅花三弄》。
小道士出身的阿炳,已经回归天上,而曲大哥还在更长、更远的路上。二胡给他们同样的爱好,时代赋予他们不同的命运。
曲大哥,你为啥把琴砸了呢?有二胡伴你行走江湖,你不会寂寞的。
二哥,粗陋的按语,你将就着些吧。反正大家来是欣赏你的美文的,我放出来也算是对大家做了一件好事。
祝二哥天天好心情,时时有美文。

无论是瞎子阿炳还是曲大哥,他们弹奏的二胡?于人,或许只是或好听或难忍的一种普通的音乐演奏;于己?却是他们难以言说的心事,无法排遣的情怀,心灵依托的方式……音乐无国界,或许只有存在相同心境的人才会听懂,所以无外乎日本人小泽征尔跪下听,泪流满面得听。

在传说、野史、人文和乐理等多元场域中,以二胡为媒介,由生平遭际切入生命内核,闪转腾挪,喷发一腔悲悯之叹。
笔致饱含深情,诗意的耳遇,过心的思悟,哲思的命理叩问,无一不点中读者之心。
二哥之文,内蕴深厚,跨界的知识转递,谢谢。
今天,我读江老师的这篇文章后,知道的就多了,我知道了江老师是无锡人,知道了江老师离阿炳的家很近,知道了江老师了解阿炳的所有故事,在读这些文字的过程中,我并隐隐约约的感觉了,江老师,您写此文的一些用心和目的,您是不是想将阿炳和曲大哥二个都喜欢拉二胡的人立为标杆,您把他们俩个截然不同的命运来进行比较,想以此说明:人要出名和引起轰动,有时候还真得是离不开天时地利哟!
我读完想,《二胡·月夜·命运》的意思,应该就是,作者在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想起了同是喜欢拉二胡的俩个人的命运!
刚读了你的文,很惊讶!惊讶二哥全才,啥都信手拈来,没有博大的知识,是难以写成的。
我就静静欣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