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收获】秋补(散文)
一
记得小时候,每到秋分,乡亲们便开始“秋补”。名义上是为秋分种麦做准备,其实就是要借机改善一下生活。
六七十年代,每人每月分配半斤猪肉票,从过年以后攒到秋分,几乎每家都不能用尽。无论贫富,每个家庭去生肉店割两斤就算是完成了一家的“秋补”。我家生活拮据,割不起猪肉但也要秋补,父亲早就有准备,秋分前一天,就把春天喂养的一只大公鸡宰了,秋分那天炖一锅鸡肉,炒几个素菜,我们家的秋补几乎是象征性的。
父亲自有他的道理。酷暑出汗,那点肾血耗干了,要吃肉,趁着秋燥之初,骨髓未干之时,可以补血。他也想通过秋补,给我这个病秧子廋猴子催肥。
不过,无论怎么贫穷,邻居间在秋补这天常常要端着瓷碗互换食物,这也许是父亲必须宰鸡准备秋补的理由。总有三五家相近的邻居当天中午要来,父亲要准备好炖鸡肉,安排好份数,有时候不够了,就用邻居送来的秋补物回敬一下。如此一来秋补就不仅仅是身体能量的补充了,还有乡邻互动的情分融入其中。
关于秋补,参加工作之后在我就淡化了,那些年工作很忙,连想想都无暇,退休之后,重新拾起秋补,摆上了日程,总惦记着吃,特别是秋补,也频繁了。虔诚对待秋补,渐渐成为我骨子里的观念了。
秋补之物是什么?我早就爱上了温性十足的羊肉了。
十八年前,我在北京进修,认识一个北京朋友闫教授,他是回民,不吃猪肉,我们互请都只去一个地儿,就是德胜门的“东来顺”。按照习惯,他无论春夏秋冬都吃羊肉,牛肉少许解馋。我以为盛夏吃羊肉不妥,他说“夏枯身子”必须吃,我想也是,出汗太多,补充也对。于是我也偏爱了羊肉,特别喜欢那羊膻味。他不讲什么猪肉如何如何,每次羊肉上桌,只说一句:我们草民的美食来了哦……
再解释就是:“羊吃草,我吃羊,我不是草民么!”他灌输我的“草民”思想逐步感化了我,猪肉吃得越来越少了,对羊肉偏爱有加。
骨子里有“草民”情结,起初并非闫教授灌输。人民公社时期,我们生产队处于村子东北角,靠近北山脚下,队上的“落后分子”太哥说,这里“不招风”。他的话也是试探,那年春上,青草刚萌芽,他悄悄地趁着夜色从亲戚那里抱来两只羊仔,相当隐蔽,他家的房子孤零零坐落在山根处,四下没有邻居。我老家房子地势在高处,站在院墙外,他家院子一览无余。
我知道他家有小羊仔后,笑着故意问太哥:“吃什么肉最补?”其实也是试探他。
太哥脸红了,他摇摇头,半天没有说话,他在思索,可能猜出了我问他话的意思。他不想自己的羊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便讨好地说:“我装作弄草喂猪,给队上积肥,羊跟着沾光。”我老是一个劲儿地笑,他见我没有告状的意思,就说起了与羊的缘分。
早年他去外蒙干泥瓦匠,算“支边”支到了国外,去的第二个月就患了肝炎,差点送命,亏得一个蒙民对他好,他先许下把三个月挣的钱全给这个蒙民,蒙民就收留他了,跑草原上采草药,每天做羊肉汤放进去,吃了二十几天羊肉汤,肝炎竟然好了。
太哥有两个儿子,他听说肝炎遗传,生怕儿子万一也随他,便托了亲戚从牲口市偷偷买回两只羊,他也很馋羊肉汤,想人不知鬼不觉地金屋藏羊,同时也想给儿子补一补。后来,有人也知道太哥搞点资本主义,但没有杀羊肉卖,性质就不恶劣。太哥告诉我每年补一次羊肉,一生都不得病,我被这个观念蛊惑了,羊肉成了我生活中向往的美味。
羊肉补身子,没得说,治病可能就是太哥的一面之词,尽管如此,我对羊肉还是有了十分的好感。
前几年认识我的一位厨师朋友跟我闲聊,说起羊肉,他也情有独钟,他在一家普通菜馆做厨师,可无论何时都要老板娘隔三差五采购些羊肉,他有这个特权,炒菜一把手,老板娘也得依着他。到吃饭时间了,他拉我去市区一家“桥头羊肉馆”,只喝羊肉汤,吃羊肉水饺。他告诉我,羊肉暖胃,男人最需要。我笑笑,也许就是所言的“补”吧,厨师最懂得“食补”。
他喜欢吃羊肉,是因为羊只吃草,不吃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是很显然的道理,只是他强调,我更认同了。
这积累起来的饮食偏爱,往往很顽固,一旦遇到机会,就像埋在地里的春草芽,风一吹就露头出土了。
二
我早就发现一个去处,是距离市区四十公里的桥头镇,那里有一家据说是百年羊肉馆,名“得天”。吃羊肉,这里正宗。但这种“正宗”的来历很不雅。
羊肉馆南面是一条大河,叫“石家河”,河面宽敞,早年枯水季节,河滩是牲口市,买卖猪牛羊,牲口的粪便都溺在河里,据说“得天”熬制羊汤的水就取自此河,所以才有了“地道”的羊膻味,肉片蓄水饱满,入口润嫩,吃起来味道特别,我吃了好几次,吃不出别样的味道,对取河中牲口污染过的河水入汤也半信半疑,有时想起就反胃。
后来跟朋友下河寻看,果然发现上游河滩上有一眼井,高出河面很多,我问过“得天”的老板娘,她说,的确用水来自那眼井,百年如此。换了别的水,味道就变,没有道理可讲。
眼不见为净,可眼见为实,“得天”的羊肉汤水是干净的。我不信那些流言蜚语,依然青睐于“得天”。
河岸上一个上了年纪的放羊人,蹲在岸边,并不看羊,我觉得他闲,便过去跟他闲聊,想考究一下这桥头羊肉汤是不是就是从河套里提取了污染水。他怪眼看我,好像我是在仇恨他的一岸羊。
他不能让这个怪论再走出桥头镇。他说这传说的确有,可版本并非我想的那样。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一老汉有一个儿子,很喜欢喝羊肉汤,欠了馆子不少钱,掌柜的找上门要钱,人家走后,拉过儿子,细说这桥头羊肉汤的恶劣品质,其中就有汤鲜是因牲畜粪便入汤,说得儿子直恶心,跑到门外连肠子都呕吐出来,从此儿子再也没有贪吃羊肉汤,总算没有败了家业。
故事的传播总是蹊跷才吸引人,于是桥头的羊肉汤就有了不雅的说法,知道底细的人当作一个笑话,可故事里饱含着多少辛酸和无奈,哪有如今我堂而皇之地来这里秋补,喝几顿羊肉汤,使的也是小钱,与故事中的人相比,就很容易生出骄傲的情绪。
第一次去得天吃羊肉是前年初秋。我们一家六口找了单间,点了不少菜品。老板娘的弟弟用电子记录器记下以后,发到厨间,末了来一句:必须都是小份。
羊杂汤一盆,羊血泛紫。老板娘端来就说,这是“以血补血,”,我看着老板娘很明净的脸,还有露出的白虎牙,就开了个小玩笑,可别以牙还牙,她微笑不语。纯羊肉汤一盆,薄片如纸。老板娘的弟弟说,先吃羊肉,别等老了,嚼不烂。我们连连答应着。一盘葱爆羊肉,一盘孜然羊肉,一盘精制羊排,这些都在五分钟之内上齐了。
一会儿,老板娘端着一只柳条盆儿,一手持了竹夹子走过来,我疑惑不解。
盘儿里是一些洗净的野草,有芦苇叶、兔子草叶等,很鲜嫩,还滴着水珠,她在菜和汤里分别放几根,我以为是点缀好看,问可以吃么?她笑盈盈地说,羊吃草,我们不能在吃羊的时候忘记喂喂羊。
我们不解,她解释道:“羊肉大补,可也要掺点绿草,想想绿色的吃饭方式,不可补过了。”原来是在提醒我们,也算是一个善意的仪式,这个“补”来得如此温暖,让我记住了劝人适可而止的巧妙,这也算给我的一“补”?
那次去得天羊肉馆是在某日下午三点,店里的人懒洋洋的,老板娘过来说:“今儿只给你来一杯羊奶和一碗羊丝汤,晚饭回家吃。”奇怪!开店不怕大肚子汉,哪有限制吃饭的,我不悦。
老板娘拉过凳儿坐在我身边,挺善意地说:“三天一小补,十日一大补,你这样频繁来,补多了也吸收不好。”我点头称是,与她聊了会儿。
“怎么叫‘得天’?”我看着店对面挂着的金字招牌和省饮食协会颁发的“胶东特色小吃”的匾问她。
“小学生都知道啊,‘风吹草低见牛羊’,羊,不是天赐之物么,得之于天,就这样。”老板娘伶牙俐齿,早就备好了课。
喝完汤和奶起身。老板娘急忙拿过我放在饭桌上的保温水壶,从小柜子里掏出两包燕麦泡茶来,冲上热水,灌入我的保温壶。
“麦香解膻味,出门肚子有,唇边不留膻。”老板娘平时沉默寡语,熟络以后,警句频出,我觉得实在受用。她也不说“下次再来”“好再来”的客套话,可走了以后就盘算何时再来补一补。想起她“三日”“十日”的时间表,我暗暗盘算着下次来店的时间。
其实,我甚喜膻味。那年我和杨君出差甘肃兰州,住在西域大酒店,在前台结账的时候,遇到从宁夏过来的两个女人也在结账,杨君靠前排队,突然后退数步,将房卡交给我,原来一股羊膻味刺鼻,我觉得并无恶心感。那种食欲却因味道而起,杨君笑我是生错地方的人。出了酒店,没有去火车站买票,再找羊肉馆吃一顿。杨君笑我与之“气味相投”。
好像一切相遇都暗示着我与羊肉有缘,不断在强化着我吃羊肉的欲望。
三
出了得天羊肉馆,对面就是石家河。秋来睡莲葳蕤,停车驻足观赏的人站满两岸。猪牛羊的场地,如今变成了景色宜人的莲池。深绿色的睡莲布满河水两边,只留出一条窄流缓缓流淌,微风里,时有鱼儿在莲下翻动,溅起些微的小水花,荡着不起眼的涟漪,人言睡莲就是“睡美人”,我可觉得是画家的笔做了大写意,纵情地泼了绿彩在河水布上作画。一河睡莲给我很多遐想,总是要多看几眼,哪怕生不出更美妙的感觉,养眼就好。这得天羊肉馆也是占尽了“地利”,口舌美味,视觉盛宴,相得益彰,谁不流连!
其实,我的心思还在吃上,这样的景色,哪来的污浊,过往那些“桥头羊汤”的传闻是不是就是一个调侃,时代总是改变着自然景色,这片睡莲沿岸插了牌子,上面一行字:一河睡美人,两岸日照羊。下面写着“桥头镇美丽乡村建设愿景”的字样,也许那家得天老店是致富的样板,否则不会那么富有情调地经营着。
情调,两个字往往很容易左右我的神经。这“秋补”或许最应该补的是对美景的敏感度,眼前的美景更是一“补”,只是很多时候我们弃之于生活之外,觉得不实惠,被视为无所谓。一个人心中泛着美意,补的是愉快的心情,这样的“秋补”更有意义。桥头镇的人,守着一河睡莲,享受着美丽,出门就有眼缘,补满了秋之韵。我甚至有些妒忌这里的人们享受着得天独厚的风物美。
之后,每次去得天羊肉馆吃饭,总是先在睡莲河边玩赏一番,多了秋美静心的意念,有时候亟亟往来于家与目的地,倒是忽略了沿途的那些景致,过于关注大补身体,可少了情调的“美补”,俗气得连自己也觉得满身羊膻味也不是很健康。
得天羊肉馆一贯不怎么火爆,每次进去也就是几桌,单间里有人喧闹的声音,都是上大桌的,我在大厅里找个角落,也倒是闲静几分。昨天再去,没有想到,客满为患,我说这个词的时候,老板娘白了我一眼说:“今儿有十二桌婚宴。”一个“患”字在她眼里就是财富,她希望“患”。看来我说话也应该补一补韵味了,老板娘倒是不介意。我要了羊杂汤、羊肉汤各一碗,外加孜然羊肉和三个小油饼。她笑着说,今儿就小补吧,别恋上拿不下嘴。
羊杂汤喝完也不见羊肉汤和孜然羊肉上桌,我便催问,老板娘也不应答,匆匆往厨间跑,然后出来朝我摇头抱歉。觉得不好意思,跑到桌前低语:“今儿给人家结婚的大补,没有你的事儿。那几样我给你做主,退了。”
“我的嘴巴我做主好吧?”我有点不甘心。
“今儿没有吃出特别的?”她善于转移话题焦点,引导我。
我疑惑地看看羊杂汤里的苏子碎叶,她于是给我细致介绍起来。苏子叶,可全草入药,宜于秋季服用,解表散寒、抑菌解毒、镇咳化痰、理气驱寒。在交流中,我了解到,她姓冯,姥爷曾经做过中医,对本草颇有研究,近几年专注羊肉吃法与药草搭配的钻研,把饮食与治病结合起来。
我警觉起来,四下看,大厅北屋一老者在一张简易桌前看书,花镜半搭在鼻梁上,老板娘笑笑,继续说:“我姥爷看你常来,觉得你肝火稍旺,肺脾沉郁,就建议我给你添加相应的药引,使你小补大补都合适。”
没有想到,现代社会,到处是电子眼,让人谨慎,可得天羊肉馆的屋内竟然还一位戴着老花镜的老花眼,端详着走进来的每一位客人,以祖国的博大中医学来调养着我们的身体,这种健康的大补,远胜于山珍海味,餐饮业的发展已经不能只靠暴利的疯狂积累了,靠的是推陈出新,得天羊肉馆的“补”永远推进着我们的生活不断改善。我称赞老板娘说,得天羊肉馆的“药补”也是最好的“温补”。
“走了,”其实我不想马上走,吃得还没有尽兴,想“惹恼”她,“以后不来了,三个菜就给一个……”我故意抱怨。
“大哥,留个念想,不怕你不来。”老板娘仿佛看透了我的肠胃,笑着挥手相送。
我的乡邻,在那个艰苦的年代,为了秋收秋种的希望,爱惜着自己,秋补的是一份生活的美好希望。我的父亲也总是找到可能的秋补品,来调节着生活。我则追求的是休闲的秋补,遇到了得天羊肉馆,无论小补大补,暖胃、暖心、暖情,暖了我的见识。
到底用什么来补,人们的说法不一,有人说秋补鸭血,养胃生津;有人说去吃兔肉,滋阴去火,补充蛋白。我还是喜欢几天吃一次羊肉,享受别样的膻味和鲜美。
现代医学研究特别关注“食补”了,日前看电视上一营养学专家说,最应讲究的是“心补”,他说保持一个好心情,就是大补。我觉得意犹未尽,秋季是人情绪低落精神抑郁的时节,那些即将走进萧条冬季的美景,最惹人眼,去欣赏一下,这是对自己的真正呵护,是“美补”;还有,不仅仅为赚钱而用心给食客做着“药补”的经营者,见面以亲人般的温暖来润湿食客的心,更是上等的大补。
挑剔的饮食生活,只有在这个时代才变得容易实现,一番寻觅补体的过程,却让我也深感要补的东西太多,温暖的人性,就是“温补”;人心向善的力量,就是“气补”;培养捕捉美景情调的眼光,就是我们感受时日美好的“情补”。
这个秋补,补足我很多缺失了的东西。
——2018年10月10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