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皮肤白皙、容貌端庄。她文化不高，小学刚毕业。但品质、家教甚好。
　　 她和别人交涉事情的过程里，常常把有理的事情弄得理屈词穷。幼年的我，只有一半爱她，还有一半是恨她。
　　 十几年后，当癌症降临到她身上，我日夜守着她，给她做手术的时刻，我才发现我是那样爱她，爱得那么深切，也才明白幼年对她的恨，何尝不是一种爱。面对死亡的临近，甚至希望自己减寿给她。
　　
　　 一
　　 我小的时候，我母亲不仅常常被奶奶欺负，还经常被厉害的邻居欺负。那时候，我就恨母亲的懦弱。
　　 八岁那年，奶奶无故骂母亲，当母亲给奶奶端了饭回到厨房，我看到母亲眼泪盈眶，假意擦拭眼睛来掩饰。我的耳边恰好又传来奶奶的骂声，眉头立即就皱起来，对奶奶的恨意逐渐升腾，我给妹妹一摆头，妹妹立即就起身跟我走了。我俩悄悄来到奶奶的卧室，奶奶晚上去看电影摔伤了腿，刚接了骨，正在养伤，床头柜上摆着母亲刚端来的饭菜，还冒着热气。奶奶正在那儿瞪着眼睛，张着嘴准备骂母亲下一句呢。我转到奶奶床的北边，妹妹站在床南边，我和妹妹就像两个“小打手”似的，我俩静静站着，一起狠狠地盯着奶奶。奶奶忽然看到我俩，愣了一下，明显有点出乎意料。我盯着奶奶，恨恨地“威胁”她：“您就消停点吧，就您这样的，还端饭给您吃？就应该饿您个三天三夜，看您还有力气骂人？！”奶奶眼神躲闪，假装望着天花板，不接我的话茬，明显不那么嚣张了。我过后复述给母亲听，母亲忽然生气，拿起竹板子打得我和妹妹跳着逃跑。但那次以后，我和妹妹在家的时间，再也没有听见奶奶骂母亲。母亲太善良，不懂得利用适当的手段保护自己，这是我幼年很烦恼，很无奈的事。
　　 七岁那年吧，我家还在抚仙湖边的老屋居住，和弟弟同班一男孩的母亲王阿姨张狂地来我家寻隙挑衅，惹得邻居围观。王阿姨站在我家门口的街道上，泼妇样大吵大闹。赖我弟弟主动挑衅打伤了她儿子，母亲便反驳。王阿姨恼羞成怒，竟抬手推了我母亲一把，母亲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才站住。虽然母亲没有摔倒，但王阿姨的行为却瞬间刺痛了我。我站在母亲右侧一米远的地方，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幕。我忽然感觉我的某根神经“刷”地惊醒了，并紧紧绷起来。随时会“指挥”我的肢体向她攻击过去，我紧盯着王阿姨的脸，眼内冒火，浑身的血液都激荡着我，即将扑过去。她看到我的样子，立即悻悻地突然收敛了声音和嚣张，显然是顾虑了、胆怯了。这天以后，王阿姨再也不敢轻易来我家招惹我母亲了。
　　
　　 二
　　 六岁那年，父亲和母亲有了嫌隙，开始吵架。父亲高中时的女友陈阿姨离婚回娘家了。有和父亲重续前缘之意，父亲那时有点心猿意马。毕竟陈阿姨和父亲曾经花前月下，有文化又潇洒。这对有着文艺情怀的父亲还是很有吸引力的，父亲一时就迷失了。父亲曾偷偷带我去看过陈阿姨，我想父亲是在考虑一些事情。陈阿姨做了煎饼，软烂居然还没有放盐，我无意地讲：“陈阿姨，这煎饼都摊烂了。要是我奶奶见了，会狠劲骂人的。还没有放盐。”陈阿姨脸色红了红，很快问我一些别的话题，极力拉拢我。我想了想，又好奇地问：“陈阿姨，你那时为何不等我爸爸，急着嫁人了？”我看到父亲的脸色阴沉了下来，陈阿姨有些惊慌失措。她耐心地说了一大堆不相关的话，我已经记不得了。反正那天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和陈阿姨道别。回来的路上，坐在父亲那辆老旧“二八大驴”的前杠上，父亲说大人有很多无奈，我还太小，以后就懂了。大意还说，如果他和我母亲离婚，他希望我跟他。
　　 当时我的反应很强烈，我毫不犹豫地告诉父亲：“我跟我妈，你一个人走。”
　　 父亲很黯然，很快佯装大度地说：“说着玩的，我怎么会和你妈离婚呢。”我在父亲心里如同长子，这是他没有办法改变的心理期望。很短的时间，陈阿姨看到和父亲和好无望，很快就走了。父亲和母亲又和好如初。
　　 我记得幼年时，母亲是曾经纠结过她的人生的，她也试图摆脱这种不太顺心的日子。我当时毫不犹豫地支持她走，抛弃让她烦恼的家，甚至包括抛弃我们姐弟三个。我内心里强烈感觉，勤劳善良的母亲应该拥有更美好的人生。至于我们姐弟以及父亲，还有奶奶，我觉得应该饱尝失去母亲的痛苦，知道母亲在家里的重要性。而不是习惯性地轻视她。文化层次低，又不是她的错。有文化的奶奶随意欺负母亲，而有文化的父亲居然束手无策，这是我不能原谅的。
　　 而最终母亲还是难以割舍我们姐弟，也留恋父亲的帅气和才气，继续委屈着她的人生。我记得很多她额外付出辛劳照顾我们的琐事，足以温暖我的人生。她的言传身教，也滋养了我做事吃苦耐劳的性格。我幼年不知道维护了母亲多少次。但当我和母亲在一起，看着她，我所表现出来的，都是嫌弃和怨恨。
　　 那时候我既不懂事，还显得强势。每次去市里，看母亲啰里啰嗦地洗旅行杯，给杯子加开水，带上喝。就觉得她好麻烦，总是一副嫌弃的目光。小升初我考上了县一中，每次离家去学校，母亲都会送我，陪我在车站上等车，车来了，我上车；车离开，我从来不回头。觉得下星期就回来了。后来到西安上大学，母亲还会陪我等车，车来了我上车，车离开我眼里含了泪，从来不敢转身。车离开三十米了，我转身看着母亲的身影越来越小，眼睛就润湿了，但母亲已经看不到了。母亲曾对父亲唠叨：“我这是养了多冷血的一个女儿，从来不回头。”
　　 多年后，我每次到机场送女儿去北京读书，看着她过了安检，在我目所能及的空间，她也从不回头。我才体会到那回头一眼，对母亲是多么地安慰和满足。我苦涩地笑笑，也就从不呢喃女儿不回头。我愿意自我惩罚，还母亲一个“公道”。尽管母亲已经长眠地下十多年了。
　　
　　 三
　　 我八岁之前是在抚仙湖边的大队部学校里上的小学，所有念书的孩子都是自己去，没有家长接送的。我那时候，是个勤奋又听话的好学生，如果回家看到母亲饭还没有做熟，一急一气我就不吃饭，直接去学校了。上完一节课，忽然就听到同学叫我，我转头就看到母亲在后门对我招手，我气呼呼地走过去，母亲像个做了错事的人，弱弱地站在门边，递过来两个包子，并解释说：“今天有事耽误了做饭，我去给你买了两个包子，快吃了吧。”我看着母亲平和的脸，心里丝丝的内疚涌上来，感觉自己这脾气也太不好了。我接过包子，母亲转身就走了。母亲身材不高大，一身朴素的蓝色衣裤，她稳稳地走向校门，走出二三十米回头看我，对我招一下手。那情景至今想起来也十分温暖。
　　 七十年代中期，冬天还是有些冷，我在透风的教室冻伤了手和脚。晚上洗脚，母亲每每摸着我湿湿的鞋，都会陷入沉思。几次之后，她频繁地和二姑在一起嘀咕，研究一种单靴子里加棉胆的新式鞋。可以多几双棉胆，有些像厚袜子，洗，晒都非常方便。冷雨天穿胶鞋，也可以多拿一双棉胆，到了学校可以换下脚上的湿棉胆。
　　 那一阵，我晚上睡一觉醒来起身去厕所，就看见母亲坐在餐厅，专注地纳鞋底。她中指上戴着顶针，把针扎送到鞋底另一面，用针夹子拔针，针拔出来扎在鞋底上，再拉动麻线，那动作好利索。我快快跑去厕所回来，凑到她跟前，她眼睛都不移动过来看我一眼，专注地纳鞋底，然后就吆喝我赶紧去睡。连续几天晚上，我都看到餐厅的灯亮着，几个卧室的灯都灭了，我心里掠过对母亲的感恩，母爱的温暖缓缓漫上我的心头，我甜甜地入眠了。过了几天，母亲交给我一双新式带棉胆的鞋，一双护腕。下冷雨，刮冷风，我再也感觉不到冻脚，冻手了。那样的鞋、护腕，后来母亲每年秋天都会提前做好，一直伴着我，温暖着我，一直到后来转入厂里子校，子校离家属楼很近，子校教室的窗户玻璃严实，就不冷，不用穿有棉胆的鞋了。
　　 母亲为人实诚，经常被其他家长利用来为小伙伴出气，迫使母亲打我。母亲一听见我和别人家孩子发生矛盾，不问青红皂白，就拿竹板子打我。我那时痛恨极了她的“愚蠢”。几次以后，父亲给了母亲一个范围，母亲只管我们姐弟间的小打小闹。我们姐弟和外边小孩的事情，母亲不得插手。她才很少有机会随意动手打我了。
　　 我小学二年级那一年，班里一些相好的女同学忽然用同情、怜悯的眼神看我，看得我如坐针毡，私下问询她们后，得知班里正流传我是个弃儿，是我父母亲从抚仙湖边捡回来的。我一时气愤不已，又有口难辩。我如何证明我不是父母亲捡回来的？我也曾在心里轻轻地滑过：“我是不是父母亲捡的？”这个念头一出现，立马就被我否决了。父亲对我的爱和教育，用心良苦之深、之厚，决计是对一个亲生女儿寄予厚望的作为。我又不敢问父亲，担心父亲会认为我愚蠢。纠结了几天，幼小的我，想出一条当时自鸣得意的妙计。倒着追问说这话的源头。
　　 周末放学后，我和班上涉事女同学在校门北侧的桥上，凑在一起对质，倒追到我家前面邻居丫头的身上，她急得抓耳挠腮，她再找不出“上家”，丫头红着脸，厚着脸皮乱扯：“谁让你整天叫着我们一起玩，而你成绩那么好。”这逻辑，这理由让我气愤不已。她假意和我友好，我们上学都叫着一起的，背地里她居然这么阴险？我往丫头跟前走过去，准备扇她一个耳光就完事了。可她忽然伸手朝我脸上乱抠乱抓过来，我偏过头，情急之下就双手推远她，她一个倒栽葱，就掉进堰（南方的一种水流，比渠大，比河小）里，我忘了站在桥上这事，眼看着丫头掉下去就不见了，我们吓得一起大喊：“救命啊！”堰边一户人家的大叔，取下根晾衣杆就跑过来，把露出水面的丫头拨到岸边，救起她就背着丫头，送她回家了。我以逐一踩死蚂蚁的速度，回到家。丫头的妈妈已经气呼呼地坐在我家的堂屋门口，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气愤样子，母亲正在低声下气地说好话。一看见我走进院门，就拿起手边的笤帚奔我而来，我背上挨了母亲狠狠的一笤帚把狠打，在她又举起笤帚的瞬间，我以动如脱兔的速度，跑进家门，赶紧在自己房间插上门，躲起来。母亲只好说等父亲回来好好收拾我。我对母亲破天荒没有撵进来逼我开门，继续打我，充满了感激。
　　 那一次母亲真是颠覆了她给我的印象。那天父亲下班早，进门就听见丫头妈妈的“告状”，我在屋里瑟瑟发抖，心想“在劫难逃”了。父亲听完素琴婶的诉说，问母亲我在哪里。知道我已经回来了。
　　 父亲才对丫头妈妈说：“这事透着蹊跷。你去把丫头叫来，问问到底咋回事儿。”
　　 丫头妈妈理直气壮地回去找丫头，过了一阵又灰溜溜地回来了。边走边说：“丫头不来。你看，你家女子胆子也太大了，这么小，敢把人打进堰里。那以后还不拿刀杀人呀！”
　　 父亲接着就大声叫我出去。问我咋回事儿。我快速，简明扼要地讲了事情的始末，父亲一脸平静，丫头妈妈脸上红色，白色交替，有些悻悻然。父亲想了一会儿，转身对丫头妈妈说：“素琴嫂子，你家丫头这胆子也太大了。敢说我女子是捡来的。幸亏我女子像我一样聪明，知道找人对质。而不是愚蠢地自己悄悄离家出走，去找她亲爹亲妈。你说如果真走了，你是再和我生一个，赔给我吗？”丫头妈妈立刻脸红地骂起父亲没大没小，口里嘻嘻哈哈骂着，腿却迈步回她家去了。
　　 小学五年级，我身体不适，在家养病一段日子，用中药调理我的贫血。母亲给我煎药，早晨一次，晚上一次。她是在下班以后，吃了饭，收拾了厨房，才换了药罐给我煎药。天气炎热，夜气拂面，刚好凉爽点。她一下一下地扇着蜂窝煤炉门。母亲抬着头擦汗，炉火的闪烁照亮着她的疲惫。此情此景，烙印在我的心上，现在想起来还有戳心挠肝之感。
　　 我考上大学了，为我和青梅竹马之间的事，我仍然给母亲添了心烦。她一直希望我和她闺蜜的儿子，我的青梅竹马能相伴一生。可惜长我五岁的他，大学毕业回到子校初中部教学，就开始疯狂地留恋舞场，还带着不求学业有成的高中部女生，既当舞伴又到处闲逛。大一的暑假我刚回到家，他的妹妹就来找我，出于对她哥的关心，让我劝阻他哥的堕落，把事情的原原本本对我和盘托出。我看到了忽然时髦而洋气地穿着猎装和皮靴的他，一句话没提他突变的行为。我不得不面对了一场抉择，当着母亲和她闺蜜的面，以传递小纸条的方式，亲手掐断了那份青梅竹马继续发展的情缘。暑假后我返回学校一段时间后，他居然在市里住院了。母亲电话要我回去探望他，我从学校返回家乡去探病，他眼中的欣喜，在秋风渐凉之中，我心里满是愁绪。直到他提议一起去拜访我二伯，我断然拒绝。我看见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丝恐慌、一丝无奈。我从不说理由，我记得他是问了我学校里是否遇到了什么人？我几乎不记得我回答了什么。反正过后母亲是数次认真地数落了我的冷酷和心狠，父亲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
　　 我的婚姻是我一个人做的主，父亲不愿意，母亲也不愿意。我坎坷地跋涉，不畏艰辛，我一个人担着，也不和母亲交流。尽管昆明和家的直线距离也不过相距一百多公里，然而我根本不能保证经常探望母亲。那时候，我已经忙得到处出差，沦为金钱的奴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