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解放后的跃进(散文)
王跃进坐在专程从深圳带回来的宽大舒适的真皮老板椅上闭目养神,火红的朝阳透过百叶窗斜照在他的脸上,使得微霜初挂的双鬓显出了别样的金黄色,人仿佛雕塑一样铸在那里,脑海中浮现着前些日子随县长到深圳考察的所见所闻。他已经感受三天了,深圳产的椅子和自己产的坐着并没有不同呀,可为什么到内地能够卖到几倍于自己的价格呢,他们这不是极端的投机倒把吗?难道自己也要学王婆卖瓜?那,自己要接受电视台的采访吗?一丝苦笑之后,他还是微微地摇了摇头。
嘟嘟嘟,三声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使他闭着的双眼微微睁开。还没等他说请进,一袭黑衣便夹着阵风向他扑来。
“王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我说了多少次了,要注意自己的身份,要提高素质,怎么还像个大老粗农民。”
“大哥,国家把投机倒把罪给取消了。”
“啥?”
“这次是真的取消了,我上网看了,全国人代会已经通过了。”
“真的?!”刚刚微微前倾的身体自由而又有力的落在了老板椅上,“砰”的一声响。扎在他灵魂深处的这根钢毒针终于被拔了出来,突然浑身一个机灵,这让他想起了第一次与妻子亲热后的放松与快感。
他已看不清刘刚那个眉飞色舞的样子,也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动乱的年代。
4岁那年,骨瘦如柴的父亲突然全身浮肿,浑身像是被装满了水,皮肤像是透明的薄塑料纸,终于在寒冷的冬天裹着一条烂席子离开了他们,家里的生存问题全部落在了母亲的身上。不幸的是,6岁那年,母亲因为喂了只小绵羊给弟弟补充营养而被民兵连追得掉下了悬崖,双腿几乎成了残废,母亲从此还成了大队批斗的对象。可是,为了让孩子们填饱肚子,母亲拖着伤腿,忍着屈辱,硬是在房门前半分空地上偷偷地种上了数十棵玉米。
山寨村,黄土岗上,一条清溪逶迤而过,溪旁孤零零立着一间土屋,没有院子,只有遮天蔽日的两棵大杨树和疯长的杂草,在疯长的杂草中见缝插针的点缀着棵棵玉米。这片青纱帐里有有母亲的简单期盼,还他童年的美好回忆。那天他正在和刘刚在青纱帐里捉蚂蚱,突然嘈杂的脚步伴随着阵阵吆喝和母亲的哀求声吓飞了眼看就要到手的一只蚂蚱。还没有等他们反应过来,刚才还在偷偷感受世界美好的一片绿色便在惊恐之中死亡在丰收的前夕。
后来他才知道又有人举报他家投机倒把,四清小组的人就是来割他这资本主义尾巴的。从此他的大脑深处便被插上了一根毒针。什么是投机倒把,他后来算是知道了“投机倒把是个筐,什么罪都往里装”,这可是犯罪的呀。1979年,他已经20出头了,看着村里的同龄人都娶了媳妇,他着急了,和母亲商量以后,他和刘刚坐上了南下的火车,走上了闯荡之路。在万物复苏、蠢蠢欲动的南方城市里,盖房子、打煤球、拉大粪,他们像沉默的牛犊耕耘着自己的青春,他们想像城市人一样有素质,至少不再对食物有那种垂涎欲滴、望眼欲穿的感觉。年关,他给母亲带回了一块手表。母亲哪能消受得起这么高级的东西,最终他卖给了在乡政府上班的邻居,人家出了好几倍的价格。从此,他找到了一条改变自己命运的途径——继续“投机倒把”,他和刘刚到广州低价买进手表收音机等日常用品回来转手卖掉,他成了个体户。
“娃,咱可不能干这一行了,娘的心总是吊着放不下来,说不定啥时候政策变了,娘这后半生可是全靠你了。”他表面上答应了,可还是隔三差五的外出,因为他已从报纸广播中知道了一个名词“万元户”,李德祥、赵汝兰这些农民不都被中央表扬了吗,他决定冒着风险走下去。25岁那年,他在全村人羡慕、猜疑、讥笑的眼神中盖起了四间红砖到顶的大瓦房,成了村里传说的第一个万元户。28岁,他当选村支书。30岁那年,他接受国家贷款3万余元买下了生产队废弃多年的钢厂,购进了电锯,电刨等办起了全乡第一个木材加工厂。如今他已经是全县的纳税大户,还被评为市县人大代表、优秀民营企业家。
他常庆幸自己算是闯对了,可是他始终坚信一点:人怕出名猪怕壮。他从不接受任何媒体的采访,连自己的工厂也不怎么对外宣传,他混在人群中,依然像一块泥巴跌落在黄土中。因为,在他的心中始终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他是靠投机倒把起的家,总有一天……”这样的言论使他觉得潜伏的毒菌已经扩散,似乎总有一天要扩散全身夺去他的生命,让他身败名裂,无魂无魄。
2005年,闹得沸沸扬扬的贩卖月球土地一案中,工商部门做出了比倒卖月球土地更荒唐的处罚理由——贩卖月球土地是投机倒把。公司的员工都笑得差点背了气儿,可他和刘刚却没有笑出来,难道投机倒把又要回来了?
王哥,说正事,明天电视台来采访,我可是吩咐下面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你可是县长钦定的第一人呀,你看咋办?
“哦!”采访二字使他猛地回过神来。
“求,现在就给电视台打电话,约定明天上午采访。”他的嘴角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自己不是正想把企业做大做强吗,现在自己不是解放了吗,害怕什么呢?
“哎,哥,你怎么也没素质起来了呢?”
爽朗的笑声弥漫在整个屋子里,似乎要带着他们的心飞到更远更高更自由更美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