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老宅的时候已是深秋，枣树上飘落下来的黄叶子铺满了院落，踩上去软绵绵的，偶尔有几只麻雀从枝头飞走，不知道要去哪里寻找食物。
　　 春有春景，秋有秋色，这本来是很正常的自然规律，但看到这样景色，心中还是和这秋风一样感到一阵凄凉。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回过老家了，这次是被叔叔连着打过几个电话叫回来的，说是想商量一下处理祖业的事。其实所谓祖业，也就只有这一处祖上留下的老宅了。爷爷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我的父亲，再一个就是叔叔。记忆中，老宅共有爷爷手上留下的五间既小又矮的土坯房，叔叔家住着东面的两间，我们家住着靠西的三间。东西靠墙各有一棵枣树，现在还记得小时候，我和堂弟志林为谁家的枣儿落到哪一面争得面红耳赤。那时候父亲总是从我手中把枣子拿走递给了志林。志林满脸得意地跑远了，留下我在一旁抽泣。
　　 父亲有一手绝活，就是会用村里后坡上的红土做成半人高的泥火炉子。农村人家里的泥火炉到了冬天既可以生火做饭，还能为屋子里取暖，家家户户都离不开。这倒不是关键，那时候，邻村上下捏泥火炉的人很多，主要是经父亲的手做出的泥火炉，外观就像一幅工艺品，摆在厅堂里，还是放在卧房里，远瞧瞧都是有凸有翘，十分耐看，而且生起火来火苗旺还省碳，所以总是供不应求。父亲的泥火炉一元钱一个，每年总能卖出几百个。靠着这门手艺，积攒了三五年后，父亲的手上便小有积蓄。从村里申请圈了一处新院，盖起了三间瓦房。新房子建成，我们全家便搬了过去，老宅子便全留给了叔叔一家。
　　 叔叔不到二十岁就当兵了，退伍后被安置到县里的化工厂上班，每月都旱涝保收有工资，按常理日子不会过得太差。可是自从婶子过门后，光景过得连村里普通的农民都不如。先后生了一儿一女后，更是过得一塌糊涂。婶子怪叔叔没有长进，当一个工人挣不了几个钱，工资一月赶不上一月用。叔叔怨婶子身子懒，别人家的婆姨里里外外一把手，下地干活挣工分，家里夏单冬绵，孩子们的衣服都是自己缝。而婶子每天哼哼唧唧，这里疼，哪里困，变着法子不下地，大人小孩的衣服全从商店买，单等到叔叔开了工资那几天，有鱼有肉大吃二喝，不到月底，只有咸盐下面条的恓惶日子了。每到这时，婶子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逢人便说叔叔的不是。
　　 叔叔的化工厂主要产品是电石（化学名叫乙炔），电石遇到水就能燃烧。那时候村里经常停电，有人便把电石放在特制的小铁桶里，做上了加水通气的装置，到了晚上用火柴一点就能当照明灯使用。叔叔经常从厂里拿回（不能说偷）大块大块的电石，回家后砸成大小差不多的块状，用塑料布密封起来，走乡窜户卖电石，每个月也能大闹十块八块钱。叔叔卖电石得来的这一部分钱不交婶子，积攒下来喝瓶小酒，抽支价格不贵的纸烟。因为这事，婶子和叔叔时常又吵又打折腾得不可开交。
　　 我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没有了父母后，我便一年回不了几次老家。每次回去，总有人提起叔叔的家庭。先是说婶子在村里有了相好，和叔叔闹离婚。再后来听说堂妹志萍要结婚，因为彩礼的事，婶子和亲家母大打出手，把志萍气疯了，有一天竟然骑在了老公公的头上。老公公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哪能容得下这种丢人现眼的事。被新娶的儿媳妇骑了脖子的当天，硬是不用退一份彩礼把堂妹请出了院门。堂妹一个人流落在街头，疯疯癫癫，没有了人样。再到后来，婶子和叔叔离婚后，和相好的男人过了不到两年便合不来分道扬镳了，婶子被一个媒婆带到了很远的的外地，志萍志林也一同跟着他们的母亲走了。志林前许多年给我来过一次电话，说是志萍的病差不多好了，跟妈妈出来后又在当地找了婆家，光景过得不好也不差。我问他妈妈的情况，志林说，老人年纪大了，又得了慢性腰腿疼病，一年四季在家里呆着，好在和后来找的男人还合得来，有吃有喝，没别的想法，数着日头过余生吧。说到他自己，志林说他也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出来后学会了电焊，辛苦是辛苦，养家糊口没有问题。我说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不回来看看你父亲，志林说，父亲退休后有退休金，并且又找了一个外村的老伴，跟人家一起生活了，据说继子对他也不错，好自为之吧。
　　 风好像越刮越大了，院子里的枣树叶子随风在地面上翻着滚，有点调皮，更多的是无奈。
　　 “老侄子，这老宅是咱祖上的一份产业，留着也没啥用处了，你婶子的意思，如果你要的话，就作价给了你。如果你不要，便卖给旁人。不管能卖多少钱，咱叔侄俩二一添作五分钱了事，你拿主意吧。”叔叔的腰弯得很厉害，说话时还有点喘气。我知道他说的婶子不是志林的母亲，是指现在站在他身边的老妇人。
　　 “这老宅我是肯定不会要的。一是我在外地工作，一年回不来几次，二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宅子，足以安排我以后可能遇到的事情。叔叔婶子既然提出来要卖这处老宅子，我自己没有意见，可是不知道你们和志林打过招呼没有，是否也该听听他的意见呢？”我认真地考虑一番后，这样回答两位老人。
　　 “你叔叔这个儿子就别提了，几年不照一次面，就当没有这个人了。老宅子是祖上的产业，想卖就卖，没有他说话的权利。至于你叔叔以后的生活，就全由我和我的儿子来照顾了，这个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说话的是我的新婶子，底气很足。
　　 “只是，叔叔百年之后呢？落叶归根，总得寻根问祖吧。”我终于忍不住，说出了这句心里最惦记着的话。
　　 “人死如灯灭，哪里的黄土都能埋人，这些事我们心里有数！”新婶子又矮又胖，说出来的话很霸气。
　　 我在老宅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便有人上门写了协议把老宅子卖出去了。其实事后我才明白，是新婶子早已谈妥的买主。
　　 枣树上的叶子几乎落光了，树梢上一棵枣儿被风吹得摇来晃去，总是掉不下来。叔叔一双混浊的眼死死地盯着这棵枣儿，半天不想离去。
　　 “叔叔，要不咱叔侄俩一起去祖坟上看看，给先人们烧张纸？”我问叔叔。
　　 “……”叔叔的嘴一张一合，没有发出声来。
　　 新婶子用力一拽，拉着叔叔蹒跚着天上的日头走出了大门，留下的是满院的落叶和几十年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