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收获】黄忠护主(散文)
一
我不甚喜欢狗狗,可朋友老张为请我写狗事,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上午。他的狗狗名“黄忠”,毛色金黄,不杂;对主人忠诚,可爱,故名。狗与三国的“老黄忠”无关,但性格有某些联系,护主效死,绝不含糊。
老张说了黄忠的故事,我约他第二天牵出来看看。两耳低垂,耳尖的黄毛深暗,脊背毛色淡黄,显得很飘逸;肚子扁平,绒毛覆盖,肯定是一个健跑的狗。老张低首对着他的黄忠说:“这是我的老友,他想看看你,不能乱叫。”之前我就知道不能乱动他的狗狗,尽管可爱,却不敢伸手抚爱,那狗似乎真的如老张所言,懂得人言,举首朝着我看看,还算慈眉善目,我的心松弛了一下,果然摇摇尾巴。我想起“摇尾乞怜”这个词,看来如老张说的吻合,还是做着警惕,不敢轻易与之嬉闹。
每天,黄忠要在老张的相伴下,到街上溜达一圈,算是“陪练”,或早晨或晚上,风雨无阻,不然它会在笼子里怪叫几声,以示抗议。
这天,老张顺着人行道,在法桐树下散步,绳子不敢离手,生怕别人一个眼神看老张会触怒黄忠。老张身后过来一行人,约摸五十左右,见黄忠可爱,便靠近老张,故意用肩膀顶了老张一下,老张今年八十一,打了一个趔趄,黄忠反应迅捷,前腿嗖地一下上举,直扑那人的胸前,好在老张牵绳在手,那人也有准备,后闪数步,才摆脱了危险。
老张责怪路人,路人忙不迭地道歉说:“老爷子,我也爱狗,就是想试探看看,这家伙是不是护主……”看来路人也是深谙“狗经”的人,可世上的事,常常就是这样,往往溺水的多是会游泳的人,自以为酒量可斤许的往往先醉。
养黄忠七八年了,老张熟悉它的性情,“人敢犯我,狗必犯人”是黄忠的原则,因而老张十分谨慎,生怕黄忠误判别人的冒犯。
毕竟狗对人的行为善恶判断是低能,分辨不清“假为”与“真做”的微妙区别,老张曾经做出相关动作试探了一下,可后来想,主人的真真假假在黄忠眼里都是“真”。对于诚实者,就必须始终保持“正经”的状态,如此,老张也觉得累。
二
一日,老张与黄忠蹲在十字路口的人行道一角,闲看车来车往,老张想锻炼黄忠转动脖颈的灵敏度,红灯停,绿灯行,黄忠举首看看灯色,老张想,狗可能没有一个是色盲,又得出一条“狗经”。黄忠一直目送车流停下,再看一侧,也不厌倦。正看之际,一中年女人闲步走过,伸手就抚摸黄忠的头部,黄忠早有警觉,手还在半空,黄忠就一腿擎起,前掌平伸,照准那女人的胸前一击,女人仰倒,大惊失色,双手撑着地,向后移动数米。
黄忠眼神并不在女人身上,继续它的“正事”,看往来的车流。女人吃惊地说:“老爷子,它怎么不懂得爱心……”老张拍拍黄忠的头,慌忙扶起倒地的女人,说:“你没有告诉它你这是爱心。”
爱心没有得到理解,爱心就会碰壁。老张给我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感慨地说。老张举了一个例子,70年代,他做被服厂的书记,一女工窃了厂子一块布料被门卫翻出来,告到老张那里,老张觉得这件事丢人,罚款吧,女工每月20块钱,罚一半,这个月生活就过不好,于是压下这件事,让女工连续加班三天,每天一小时,结果,第三日,女工把他告到二轻局,说张书记剥削女工……
老张此时反而怪罪他的黄忠了,说,狗也就是半通人性,似懂非懂。我说,跟狗计较“我来你往”要合情合理,也难怪老张纠结。爱也是狗,恨也是狗,爱恨本来就无法分明,我也被老张的情绪左右了。
我说,此事另当别论,都怪老张没有按规定处置,才惹了麻烦。老张说,人性比规定重要。摆在面前的一座天平,一头是人性砝码,一头是制度砝码,不可能持平,只能选择一头重。老张说他费脑琢磨了半天,才生出自鸣得意的办法。老张还想在大会上表扬那个女工自觉加班,心思太好了,却不被理解。老张就喜欢从他的黄忠身上悟出微妙的人生道理。这次是他重温故事,他是同情那个爱他狗的女人的。
三
老张说,他在黄忠身上悟出的东西比看书看电视知道得多,于是常常无端地看着黄忠出神,想法给黄忠多点待遇。伺候黄忠,老张按时给它大补。每月要去肉联厂买几块猪大骨,老伴就在大锅里猛火煮,骨汤和大骨都给黄忠,黄忠三日吃完,剩下的日子,安分地吃着杂粮,老张从来不买昂贵的“狗粮”,他的黄忠比常年吃狗粮的狗狗更耐看,毛色纯正,毛序不倒,一摸滑溜。
这个经验被他的两个租房客学会了,黄忠又多了个“女主人”。
老张的院子有东西厢房各一,租给两个年轻女子居住,时间长了,女人喜欢串门,东厢女人去西厢找女人夜聊,狗吠不止,结果绕弯顺着墙边进入,屋里每说一句话,屋外狗跟着吼叫一声,女人笑黄忠“第三者插足”,只能罢聊。
东厢女主请教老张,如何破解这“人与狗”之道。老张想想,只说了一句:你把它当作你的弟弟吧。女子说,可它姓黄我姓杨。老张说,你就唱一支“小黄杨”,别唱“小白杨”。女子午饭叫外卖,每次饭菜里有肉就挑出,可那狗仰着脖颈往屋里看,女子端着饭盒出来,将肉捡出递给黄忠,还把半边肥肉夹掉,再给黄忠吃,吃的时候,女子唱“我是一棵小黄杨……”“白”改成了“黄”,曲调不变,女子也自得其乐,省得往外扔“肉垃圾”了。
第二次东厢女子去西厢串门,黄忠摆尾引领,举首推开房门,女子进入,它再关上,静等在门外。一日,女子感冒发烧卧床,黄忠在外面听见女子电话订外卖,就蹲坐在门口等,小哥来了,黄忠不让进门,屋里女子招呼“拿来!”黄忠迅捷地伸嘴一叼,送进屋里。
女子告诉房主这个故事,老张说,黄忠就是要一个存在感,它已经视院内住户为主人了。女子感动得痛哭流涕,说,俺除了西厢那个姐,再没有了朋友,就剩下了黄忠。一辈子朋友这样少,都是俺不懂得怎么交朋友。没有几天,女子便得了一个男朋友,她说,就是在车间唱了“我是一棵小黄杨”,拿给年轻工友一方手帕擦汗……
黄忠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行为,没有一句话,只有几声吼叫。老张与租房人的交流也是从狗开始的。老张从来不教女子如何与黄忠相处,强调“自悟”。他说,走路躲着黄忠,黄忠还以为你是怕打扰它,如果你见了黄忠要跑,那它就以为你偷了主人的东西了,做朋友要靠近,做主人要懂得。一个人教育一个人很难,说教让人讨厌,甚至塞耳闭听,而一个人感动一个人,可能就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不经意间收获生活的赐予。
四
三国上的黄忠使一把旋风斩朴刀,舞起来虎虎生风,无人敢近前,而老张的黄忠靠的是一张嘴。老张称之“口技嘴”,可不是学得鸟儿叫,而是“嘴上叼功”了得。老伴在院子的机井汲水洗衣服,每洗好一件,必得放下,黄忠就用嘴叼着衣物轻放到干净的盆子里,一直陪伴洗衣完毕,老伴觉得不寂寞,说黄忠比老张好多了,老张在跟前还拌嘴,黄忠在跟前是动动嘴,颇得乐趣。
人与狗相处会变得轻松,老张两口,不管谁唤一个字“进”,黄忠马上窜一个高,跃进铁网笼子,笼子上不封盖,便于黄忠锻炼,身手很敏捷。一个“走”字,黄忠就跃出,训练有素。所以老张家很谨慎说这两个字。
那日老张去喝茶,老伴一人在家门口晒日头。一个五十左右的秃头男人从胡同头上东张西望,看无人便靠近老太太。
“老姐,你家厢房我租了,明月我给600,先半年定金3000……”秃头说着就把一袋子零钱打开,等老太太应声。这突如其来的租房人,实在有些莫名其妙。
老太太想,自己一没有贴小广告,二没有什么群招租,哪来的找上门的买卖,且一月租金是她平常出租的两倍。这年头,好处都是一大堆,就等着上钩,老太太不出门,家里有电视,也算见多识广,一句话打发:“等当家人回来,你找他说。”
秃头见老太太定力如此强大,又来一招:“姐,我中午要去喝朋友儿子的喜酒,你看……”秃头就像抓起衰败的秋叶,抖落着零钞票,“给我换成整票,方便老弟一下……”
“哦,我一个老太太,一辈子还没有看见这么多钱,家里哪有三千。”老太太想起了“狸猫换太子”的古戏剧情,也知道电视上报道的“以整换零”的骗术,可这是“以零换整”,猫腻在哪里?
老太太被钱吸引了,眼睛直勾勾看那些故意弄褶皱了的票子。
“这样吧,给我兑换一千也好,总不能让我提着这些零钱去赴宴吧?”秃头装出无奈,从衣兜掏出他的另一个道具——红包,“姐,给我支笔写个封面总可以吧?”
老太太也念佛,只是记得“十善”,别的也记不住,想想这个事,都够不着“十善”戒条之一,只有一条是“不恶口”,她理解,更不能“恶行”,便起身进屋找笔。那秃头见来了机会,也尾随。
“老弟,我家有黄忠,你不怕?”老太太不敢说“你走”,只能站住。
老太太转身面对,摆手让他别进来,可秃头哪肯放过这个进屋行骗的机会,依偎在老太太身边,斜眼瞥见笼子里的黄忠正瞩目他的一举一动,心生恐惧。老太太劝说无效,只能使出看家本领。
“你走!”老太太喊出两个字,黄忠应声从笼子窜出,恍如一道闪电,那秃头见状仓皇出门,顺便拉上街门。黄忠听到这次是两个字,大概以为军情紧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救主。
老太太从街门缝隙递出一支笔问:“还想进来么?”
“姐,我手发抖,不能写喜帖了,借我用用,下次再还吧。”秃头转身遁去。
五
去年有段时间,老张一直闷闷不乐。原来他所在的城中村要进行“旧村改造”,本来是皆大欢喜的好事,而十一月初必须搬进新居,上楼名文规定不能养犬,这黄忠也大约看出了相伴老张的日子不多,一连几天不思饮食,领出来遛遛,也不走远,就在已经拆掉房屋废墟上转悠,或者闻味,或者呆呆地守望。
老张想到了住在威海张村的老亲家,每次亲家来,黄忠都竖起前腿三次,算是迎接,觉得亲家是黄忠认准的人,便在搬家前一天,让儿子放进驾驶室,走前叮嘱黄忠几句:“出去见见世面,威海有庄园,住着别想家,我也不打电话……”老张摆摆手,黯然落下几滴泪。
老张信守承诺,生怕电话听出原主人的声音,使黄忠不安分,可心中老不是滋味,半年了,就是梦见,叮嘱我必须写写他的黄忠。
老张还是被黄忠的离开折腾得茶饭不思,他说,感情这个东西,就像一把刀,可以刺中心脏,倒地而死,可就是经不住厮磨,就像是自己的老伴,除非闭上眼睛,管不了,否则会折磨人,黄忠老在眼前晃悠,甚至连“进”“出”两个字也不敢说了。谨慎对待感情,还是要被感情所伤。
老亲家来电话了,说黄忠还没有适应庄园环境,看见人来,一阵兴奋吼几声,看看并非老面孔,就低头无语了。老张听亲家如此说,眼泪快流出来了,可他实在不能与黄忠再厮守了。
黄忠不能再护主了,反而把主人的牵挂带到远方,甚至牵挂的心在梦中还相随,老张生怕牵挂害他大病一场,总寻思找一个地方把他的牵挂安放好。
老张说,想来想去,唯有文字可以留住那些日子,都说当初的感情只能靠时间渐远来忘记,可忘记的滋味更难受。黄忠不会看文字,老张也顾不得黄忠了,先安顿自己的心。让文字成为黄忠生命的传记,要“睹字见狗”,我不知道这篇文章是否让老张满意。
黄忠护主,主人护情。黄忠乖巧的影子在我眼前浮现,我也怕它与我难舍难分了。
——2018年10月14日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