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秋之韵”征文】抓阄(小说)
立秋后的黄家山,早晚的气温已然变得凉爽惬意。凌晨5点,山谷里还是乌濛濛一片,黄老俊和他的二儿子黄小毛已是脚步匆匆地出现在了通往谷底的山路上。晨起的虫鸟仿佛受到了惊扰,不满似地发出阵阵刺耳的怪叫声,声声入耳,响彻山谷。黄老俊父子二人全然不顾这一切,低头弯腰地在庄稼地里忙活起来,他们要趁着早晨凉快多收些玉米。
他们家一共种了8亩地的玉米、5亩地的红薯。这些玉米和红薯是他们家2头牛、20多头猪的口粮。用这些自种的粮食喂养的猪,肉的品质好、卖价高,不愁销路。不到8点钟,太阳便越过东边的山脊直直地射了过来。不过一会儿工夫,父子二人便已被晒得汗如雨下了。没办法,黄老俊只得招呼儿子黄小毛,一人挑了一担玉米棒子收工回家吃早饭了。
回到家后,黄老俊的老伴张玉仙已经做好了早饭,等着他们父子回来吃。
最近一两天来,这一家人在一起时总觉得十分沉闷,彼此也很少说话。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1个多月前黄小毛的亲事又黄了。
黄老俊今年67岁,老伴张玉仙64岁,大儿子黄大毛,今年40岁,2岁时因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如今的智力还停留在婴儿期,生活不能自理;二儿子黄小毛,今年37岁,尚未婚娶。眼看着老俩口在日渐变老,大儿子娶亲无望,二儿子快40岁了,还未成家,黄老俊俩口子自然是越来越心焦。他们也曾无数次地托人给黄小毛说媒,无奈女方一听说他们是黄家山的,便都一口拒绝了。
一个多月前的那天,是黄老俊的生日他记得很清楚。黄老俊以前的老邻居,外号叫“二仙姑”的,一番热心地从山下给黄老俊打来电话,说是要给黄小毛做媒。说她访到了一位30岁的姑娘,因为右手有残疾,一直未婚配。黄老俊老虑到儿子年龄也大了,便答应了。几天后,姑娘到他家上门“看人家”,黄老俊一家人倒还满意,只是人家姑娘回去后便没了音信。黄老俊自知这门亲事又黄了,但心有不甘的他还是给“二仙姑”打了电话问原因,得到的结果仍然是嫌他家太远太偏僻。
造成如今儿子找不到对象的局面,黄老俊深知在于自己10多年来的一念之差。10多年前的黄家山,还有20多户人家,百多号人,但是,不过10多年的时间,要么是打工赚了钱到山下的镇上修了新房子,要么是举家外出打工,真正留守在这黄家山的仅剩他们一家了。
那时的邻居们也都劝黄老俊早点搬下去。这黄家山四面环山,地处偏僻,离镇子有10多里山路,唯一通往镇子的路也是沟沟坎坎高低不平,既便是摩托车都通过不了,只能依靠一双脚步行。他们认为,黄家山将来一定会是一个被遗弃的“死角”,因此他们劝黄老俊也早做打算搬离这里,但黄老俊当时考虑的是,举家搬到山下去住,一则经济上有困难,压力大,二则离开了世代耕种的土地,如何生存也是个问题。举家外出打工的话,自己家有个残疾儿子,外出也是个麻烦事。他认为,自己一家4口人,有3个主劳动力,只要不怕辛苦多种些地,再多养些家禽家畜,一家人的穿衣吃饭不成问题。
谁知这一留下来,儿子的终身大事竟成了问题,这使他越来越觉得懊悔,渐渐地也动了让黄小毛外出打工的念头。在他的内心里,他舍不得让这唯一的健康儿子在外颠沛流离,可是守在这山里儿子的终身大事耽搁不起啊!
他于是就召集老伴张玉仙、儿子黄小毛一起商量外出打工的事。可是待惯了山里,对于外出似乎天生就有一种畏惧和排斥,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气氛异常的沉闷。最后,他痛下决心说:“为了我们黄家的未来有后,无论如何必须走出这大山!”
早在10天前,黄老俊便接到了电话邀请,已搬到山下的本家亲戚黄家贤家的儿子黄德友新婚,定于8月26日,请他前去参加。黄老俊于是在26日那天早早地就吃了早饭,趁着太阳尚未照进山里,便步行1个多小时下了山,因为去得早,他便想先到也是几年前从黄家山搬下来的黄家其去坐坐,扯扯闲谈。
他下了山,不一会就到了黄家其家里。其时,黄家其一家人刚吃完早饭,见他来了,黄家其便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又给他倒了茶,随即便问:“这么早就下山来了,是去黄家贤家吃喜酒吗?”他说“是的。”黄家其说:“我们可以结伴一起去。”他说:“我来你家也正是这个意思呢。”
他们闲谈了一会,黄家其便很关心地问他儿子黄小毛找对象的事,“有着落了吗?”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哪里找得到啊,介绍了好几个了,都是人家女孩子嫌我们家太远太偏僻了。假使你碰到合适的,给我家小毛介绍一个。”“那肯定会的,只是你儿子都37岁的年纪了,找个跟他年龄差不多的,除非离了婚的。女孩子30多岁没有结婚的,到哪里去找?找个年轻的,提都不用提了,人家女孩子肯定不愿意到你那山旮旯去。我看,你最好还是叫你家小毛出去打打工,可以增长一下见识。二来说不定还能找个外地的女孩子,生米煮成熟饭,兴许就能成功。”
黄家其的话音刚一落,便听见外面有人接过话说:“是啊,是啊,现在我们这里好多大龄单身男子,都是在外面打工找的外地女子呢。黄家贤31岁的儿子找的就是四川妹子。”黄老俊一看来人,原来是名叫黄复川的老伙计,一边大声附和着说着话,一边走了进来。
黄老俊便跟他打过招呼,他便实话实说:“我家小毛是个老实本份的人,以前也曾外出打过一次工,去不多久就回来了,他说一个人在外不适应。”“不适应也得适应啊,难不成打一辈子光棍算了?”黄家其说。“那么大个男子汉,还怕外出见生人么?我看是你俩口子太把他当成宝,舍不得让他外出吧。”黄复川说。黄老俊正要开口辩解,忽然,窗外一个老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癞子宝宝自己痛,痛到最后害死人。”黄老俊抬眼一看,原来是堂嫂陈冬娥在说话,她也是几年前从黄家山举家搬下来的。她的话让黄老俊听起来颇觉刺耳,他便有点不自在了,但碍于是嫂子,他又不好反驳,只得陪着笑脸说:“嫂嫂,你也是去家贤家吃喜酒么?””是啊,你个老顽固啊,当初黄家的叔叔婶婶、堂哥堂嫂,还有你的兄弟姐妹们,哪个不叫你一起搬下来,你要守在那山上当和尚哩!”陈冬娥仍然是不管不顾地大声说着。
听到“和尚”两个字,黄老俊的脸色突变,这不是在骂他黄家无后吗?他刚想要发作,但瞬间便强咽了一口口水,浇灭了心中升腾起的那一股火。他觉得,他们几个人今天似乎是合计着揭他的伤疤来了。他便很勉强地挤出一点笑容,讪讪地说:“你们坐,我先去黄家贤家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去给搭把手。”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飞快地走了,留下身后的三个人愣在那里发呆。
“哈,这不是老俊么?什么时候升级当爷爷?”黄老俊的双脚才刚跨出门来,又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他面前响起,吓了他一大跳。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在黄家山居住时便被人称为“三怪婆”的一位本家的媳妇。这位“三怪婆”是将近60岁的人了。她是当时黄家山众多媳妇中,第一个敢跟黄家山的男人们比酒量,第一个涂口红、画眉毛,第一个在嫁过来不久给瘫痪在床的阿公洗澡擦身子的。因为这种种异于常人的举动,便被黄家山的人送了个外号叫“三怪婆”。倘在平时,听到“三怪婆”这种类似于打招呼的问话,他会很客气地回应她,但今天听起来感到十分的刺耳和难堪,便一言不发地快速走开了。
离开了黄家其家,黄老俊在心里恼怒地寻思着,今天这吃喜酒,仿佛是一场“鸿门宴”,这些人真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人人都拿他儿子找不到对象的事来刺激自己,这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难堪和扎心。他便想,如若真的跟这些人坐在一起吃喜酒,只怕又会惹出许多有关于他儿子黄小毛的话题,到时自己会面临着更大的难堪。他便踌躇着这喜酒该不该去吃,然而不去吃,必然会得罪黄家贤这一家人。思来想去,他想到不如提前去黄家贤家送一份人情礼就走,宴席就不吃了。打定了主意,便直奔黄家贤家,送了人情礼之后,便借口家里有事,任凭黄家人如何挽留吃喜宴,他坚辞而去。
回到家后,他便把一天所遭遇的难堪愤愤不平地向老伴张玉仙进行了发泄。发泄完了,自知儿子黄小毛的终身大事已是火烧眉毛,唯一的解决办法,便是如黄家其所说的让他去外面闯一闯,或许还有点希望。于是,吃完晚饭后,他再次把老伴张玉仙,儿子黄小毛召集到堂屋,商量外出打工的事。
“到外面打工我又不是没去过,但我真的是一点都不习惯,再说了,你们在家里我也不放心。”
“家里不用你担心,我和你爸爸现在还不算太老,照顾你哥哥和我们自己没有问题。俗话说,儿大分家,树大分杈。你是该到外面去闯一闯了。”张玉仙说道。
黄小毛听了,低了头不说话了。黄老俊沉吟了一会,对黄小毛说:“去年过年我到山下你伯父家喝酒,碰到你堂姐黄佳娥,她嫁到广东10多年了。她婆家在那边开了家苗圃,制作花艺,招了好多女工。她当时就跟我说,要你过去到她家苗圃打工,做做花苗培管什么的,说不定还能在那里找到姻缘呢。我说你一个人在外不适应过不惯,她说让你妈陪你一起去。你在苗圃做事,你妈到那里到食堂做帮工,可以增加一份收入。但我考虑到你妈去不方便,便没有答应她。现在事已至此,就让你妈陪你去,我在家照顾着你哥,能种多少庄稼就种多少,总是能养活自己的。”
“你陪小毛去吧,我留在家照顾大毛。”黄小毛尚未答话,他母亲张玉仙就抢着说道。
“老婆子,你一个人在家,不说这庄稼全都要荒掉,万一家里撞进了野猪什么的,安全都是问题,让我怎么放心,还是你去吧。”黄老俊说道。
“野猪还能吃了我不成?我大字不识一个,不是去给小毛拖后腿吗?还是你陪小毛去最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好像没有黄小毛什么事似的。
眼看争来争去争不出个结果来,黄老俊便横了心说:“我们也不用再争了,干脆来个抓阄定!小毛,你去做两个阄来,一个写父子,一个写母子。抓到父子的阄,就是我俩去;抓到母子的阄,就是你母亲跟你去。”说完,便对黄小毛眨了眨眼,示意黄小毛跟他到里房里去。此时的黄小毛眼见父母为了自己如此操心,既感动又心酸,便呆呆地立起身来。
“我跟小毛去找笔和纸写阄子,马上就出来。”黄老俊对老伴张玉仙说道。
来到里屋,黄老俊便悄悄地附耳对黄小毛说:“你做两个一样的阄,都写母子。让你母亲一个人在家照顾你哥,我怎么放得了心啊!”听黄老俊如此说,黄小毛的浑身不禁一震。他侧过头来一看,只见父亲布满皱纹的浑黄的眼眶里,有了泪珠在闪现。此时,他才感觉到了父亲是真的衰老了,便不由自主地滴下了眼泪。和着泪水,他拿出了纸和笔,心情沉重地写下了“母子”两个相同的纸条,然后揉成团,做成了阄,递给了黄老俊。
做完阄,父子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来到了堂屋。一进堂屋,精明的张玉仙便发现黄老俊的眼睛似乎有点不对劲,便关切地问:“你的眼睛怎么了?”“没什么啊,刚才有风吹来吧。”说完,他便故意举起手来揉了揉眼睛。随后他摊开手,露出了手上的两个阄,对张玉仙说:“你来抓阄吧。”张玉仙便很紧张地闭了眼,手颤抖着抓了一个,仿佛拿着一个决定着一家未来吉凶祸福的生死牌似的,很郑重地对黄小毛说:“小毛,你来打开看看,看我抓的是什么阄?”小毛没有打开便脱口而出:“是母子!”然而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便赶忙掩饰说:“我希望妈妈跟我去,所以我猜一定是母子。”说完,便装模作样地打开了纸条,看了看说:“是母子。”张玉仙似乎感到了其中的异样,便一把拿过黄老俊手上的另一个阄,打开了,又拿过黄小毛手上的阄,对黄小毛说:“小毛,你老实告诉妈,你是不是做了两个一样的阄?妈妈虽然不识字,可是这两个阄上的字是一样的,妈妈还是看得出来,你们干吗要骗我呀?”听张玉仙这么一说,黄小毛便忍不住地呜咽起来,他一边呜咽,一边说:“是儿子不中用,连累二老操心了,明天我就一个人外出,二老在家互相有个照应,我也放心了。”张玉仙见黄小毛哭了,她也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哭什么哭?”黄老俊见他们母子二人哭成了一团,说:“如今这黄家山山高路远地处偏僻,住在这里终究不是个办法。这阄也不用再抓了,就定我跟小毛到佳娥那里去打工,找点活钱。你在家照顾大毛,能种点庄稼就多少种点。我们一家人省吃俭用尽量存钱,也搬到山下去。我不相信别人能打工挣钱在山下建房子,我们老黄家就做不到!”
“是啊,别人家能做到,我们家也一定能做到!”张玉仙见黄老俊终于转变了想法,定了下山的决心,便破涕为笑附和着说道。
决心一下,似乎曙光就在面前了,一家人带着美好的希望入睡了。
然而,第二天一觉醒来,黄老俊却又踌躇起来了。他围着庄稼地转了一圈,仔细地瞅了瞅那正黑了须泛着金黄色光泽的玉米棒子,那正盖了满垅的青紫相间的红薯叶子,心里是满满的不舍。他背着手慢慢地踱回家,摸一摸那两头浑身油光锃亮的黄牛;看了看猪圈里的20多头猪,他更是觉得心慌意乱,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几天之后,他的老伴张玉仙终于忍不住了,便问黄老俊:“你们什么时候动身外出打工?”面对着老伴催促的话,黄老俊十分烦闷地回道:“等到庄稼收完以后再说。”
就在黄老俊一家还在为外出打工的事心烦意乱的时候,一件从天而降的大好事,让黄老俊一家只在一夜之间便圆了搬离黄家山的梦,国家的异地扶贫搬迁政策来了!
不过半年多时间,黄老俊家100多平米的新屋便大功告成了!
他家的新房座落在黄家山山脚下新修的水泥路旁,扼守在进出黄家山的路口。
“嘭嘭嘭!啪啪啪!”一阵阵震耳的鞭炮声,预示着黄老俊一家在山下新生活的开始。
“恭喜老俊家乔迁新居!”“恭喜!恭喜!”一声声祝贺的话,让黄老俊仿佛梦游般,喜不自禁,笑得合不拢嘴……
黄复川来了,陈冬娥来了,“三怪婆”来了……这些曾经让黄老俊备觉难堪和扎心的邻里、亲戚们,齐聚在黄老俊新修的房子里,吃着酒席,说着祝福的话。
“老俊啊,什么时候再来吃你儿子的喜宴呀?”他们齐齐地问道。这一次,黄老俊不再觉得刺耳了,他尴尬地挠了挠头,说:“姻缘、姻缘,靠的是缘份啊!这缘份的事,谁能说得清呢?”
一个星期后,没有了后顾之忧的黄小毛,在父亲黄老俊的陪同下,搭上了从他家门口经过的班车,向着早已谋划好的打工之地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