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悲怨(随笔)
最近总在跟酒打交道,人还是这些人,朋友还是这些朋友,酒也还是这些酒,虽然会偶有变化,但宗旨似乎从未变过。记得刚来这里的时候,我是不喝酒的,后来只喝一瓶啤酒,再后来喝两瓶。两瓶这个极限持续了差不多有半年吧,并非再饮即醉,实在是我这个人无论做什么,都会有所保留,刻意节制,花钱也好,游戏也好,吸烟也好,小赌也好,弄文也好,喝酒也好,这极限不是醉点的极限,而是克制的极限,点到即止,到此结束。
而且我这个人也不像其他人那么在乎所谓颜面,几声劝,几句激,就好像在狠狠抽打他们的脸,怕抽脸,怕羞辱,忍不了,也便上钩了。颜面这东西对于我来说还不至于无足轻重那么卑微,但也不至于如丧考妣那么深重,以至于当他们高举酒杯,劝我,激我时,我非但不气不恼,不愤不怒,反而还会笑呵呵地反问他们一句,“来,哥几个,你们告诉我,颜面这东西多钱一斤?我是没有,所以我想买点儿,说说价格吧,我看看你们的颜面到底值多钱,卖给我点儿,也好让我做一个有面子的人。”
“你看你,说的是啥话呀。”
他们听我语气异样,也就再不跟我提痛饮、不合群、整景儿一类的酒官司中常见的说辞了。
“还能啥话,实话呗,我是真想买点儿,我是真没有面儿。”我倒不依不饶起来了。
“行了,行了,咱别提这个了啊,没意思,没意思。”
“要不,我就干陪,要不,你们喝你们的,我撤了,反正我是吃饱了。”
无论什么样的酒局,这段话都是我的口头禅。我自知不是酒蒙子,只是个十足的吃货,吃饱便是最大之幸福的最低等的吃货。
然而在十·一国庆长假的一天里,我竟破天荒地喝了四瓶啤酒,自打我从抚顺新钢铁有限公司出来,还是头一次喝这么多酒呢。还好,没有醉,反而格外清醒,待酒局散去,我还能有条不紊地打扫“战场”,该倒则倒,该扔则扔,该擦则擦,该刷则刷,该扫则扫,该拖则拖,一套下来,凌晨一点了都。
那次也不知怎么了,只是一次四个人的小聚,我、老韩、直管领导,以及一个住宿在幼儿园里的,家在外省的年轻貌美的女老师。
那次聚餐,我的话仍与往常一样,不是太多,也不算太少,或因阅历涨了,晓得了语多恐失的道理;或因菜肴丰盛,投箸繁忙,嘴里总塞着东西,自然不能痛痛快快讲话。
我认为,但凡酒局,人不能太多,三五个足矣,既有情调,又彼此通心。反观人一多,话题也就随之增多,话题一多,总绕不开那些俗气的,又足可证明身份地位的现实的东西,由此,也使得本来气氛融洽的酒局弄得人各不快,抑郁寡欢。
像我们这样,荤素搭配,白浅啤深,工作生活,畅所欲言,思想心情,毫无顾虑,兴趣爱好,欣然侃谈,多好啊。
可聊着聊着,还是会喜忧参半,喜过了,忧便来之,尤其是杯酒下肚之后。我原以为酒能浇愁,却想不出它为什么能浇愁,别跟我说什么‘酒喝多了,醉了,也就不愁了’这样的的鬼话。现在我似乎能理解了,酒之所以能浇愁,是因为它能“钩愁”。也不知怎么,心中的苦闷与忧愁一旦碰到酒,就会不自觉地向上翻滚,伴着响嗝,印在脸上,流于口舌。
我们四个当中,要说最愁的当属老韩。我和那个年轻女老师一样,双亲身强体健,自己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且都是单身,一个人过,自然没什么愁情烦事,即便有,也是关于生活的空虚无聊,关于工作的枯燥乏味等境界上的,至于经济上的嘛,一定想过,但却不致痴妄成疾;至于直管领导嘛,家庭和睦,双方父母身健体硕,两口子工作稳定,抚养一个正在上初中的儿子,一切安逸而平缓,自然也没什么愁情烦事,即便有,亦与我和那个年轻女老师差不多;唯独老韩,他的状况我不止一次在文章里提到过,母亲的病痛,离异的婚姻,遥远的乡愁、堆积的债务……这些都在无声无息地给他施压,力度虽然不大,但他却务必得弯腰坚挺。他甚至还怆然悲哽地浩问苍天,“为什么人活着就这么难?”
这句话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他是多么希望这压力再小些,能够让他挺起腰板,直立行走?或再大些,直接将他压倒,与土地同在,姑且也算是一种解脱?偏偏要让他艰涩蹒跚而活,诚然苍天也有当恨之处。
当然了,这些深藏在他心里的东西他是不会跟直管领导说的,更不会跟年轻女老师说,他只能借助杯中的酒,压住那股不知何时,不知以何种姿态向上涌的悲怨。
直管领导看看老韩,又看看我,他知道我能了解一些老韩的故事。
我的确了解一些,也正是因为我了解一些,所以我才更不好劝解,任凭我口齿伶俐,唾沫横飞,也呛不住老韩来一句痛彻心扉的反问,“这种事你经历过吗?你没经历过。既然你没经历过,又怎么可能理解我现在的心情还有感受呢?”
喝吧,他若想喝,就尽情喝吧。
我和直管领导一边吃着菜,一边聊些相对欢快的话题,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令同桌的年轻女老师感觉到尴尬,才能让她也参与进来。
可该走的还是得走,该散的也还是得散。年轻女老师喝了半罐啤酒,借“天色已晚,明天畅玩,得回去休息”为由,撤了;老韩呢,也因为接了通儿电话,别过我和直管领导,临走之际,还不忘歉意连连。
直管领导来了句,“都他妈这么长时间的交情了,还扯这个,走吧。不过可得注意啊,少喝点儿。”作为过来人,直管领导知道老韩这一去,还得喝。
就这么地,原本四个人的小聚,就只剩下了我和直管领导。咱哥俩聊了很多,多到写一部长篇小说都不在话下,这其中我认为很有必要在文章中透露的还得说是关于老韩的悲怨。
借着酒劲,直管领导就跟我说了,“虽然老韩认识我的时间比认识你的时间要长,但我不像你们这样,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整天待在一起,有些事情我不了解,特别是他心里面的苦,我想你能知道些。我呢,不想问,因为问了也帮不上他什么忙,我呢,只想说一句,老韩人不错,你呢,平常多劝劝他,这么喝可不行。”
“我也知道不行,但我并没有拦他,你知道为什么吗?同样是喝酒,可他跟我们的性质不一样,我们喝酒之是图个畅快,他呢,不喝的时候总想着那些事,喝上了酒,想得就更多了,越想越苦,越想越悲,越想越想喝,直到喝多,喝醉,躺在床上睡上一觉,才算是短暂的解脱。酒对于他来说,就跟麻药似的,不打不行,疼;少打不行,半麻半疼;打多了呢,是不疼了,可也全都麻木了,就连他的心也麻醉了。”我一边唉声叹气地说,一边竟也缓缓陷入了惆怅之中。
“这滋味,难受啊。”
“难受也没办法。”
“是啊,咱没经历过,自然不好说什么。虽然嘴上说理解,理解,可实际上呢,根本就无法理解。”
“都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可谁又能真的看开呢?倘若真的看开了,不仅悲怨哀愁没了,连同喜乐欢愉也没了,你说呢?”
“喝吧。”
“喝吧。”
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才会主动喝下四瓶啤酒。谈论人生,远比靠嘴巴打着看似热闹的酒官司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