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行走在故乡的小路上，午后的日光黄爽爽地撒了一地。村庄很静，山中的红叶安详的如一片片云霞，偶有几个人在村中走动，谁见了谁也只是相视一笑算是打了招呼。那些往昔的牛圈马槽也都闲置已久，成为供游人们对农耕文明的展示。村中偶有一两只狗也都是踽踽独行，见了我们这些游人似乎见怪不怪，乜斜几眼，默默走过也不叫几声表示一下看家护院的本领。好像一切物事都与往昔有别。天蓝得有些怪异，所有的感觉就是静！但我仿佛听到从山山岭岭中传出震耳欲聋的脚步声，由近而远直到消失……
　　 我停下来静听，又似乎什么都不存在。那可能是我记忆的影像泛起的幻觉，这种幻觉纠结起了我无尽的思绪，故乡虽然物是人非，但这块版图却留下了父亲立整、向前看、齐步走的新起点。少年时期的父亲见刘伯承将军来到家乡开会、练兵，征战……
　　 妇女们做鞋，纺线，支援前线。大生产搞得热火朝天。
　　 1945年也是个秋天，父亲和十几个父老就是从家乡的官房地整队出发，前去讨伐日本鬼子。他们整编在刘、邓大军的队伍中参军入伍。整装出发的那一天，他们不知道目的地在何方，执行什么样的任务。总之是没白天没黑夜的行军，脚腕僵硬，脚板麻木，他们就要快倒下去了，沿途已有几个人倒下数次了。
　　 漫漫长路，父亲们已经走得绝望，但父亲对自己说，仗还没打，长岭村的男儿绝不能当孬种，挺住就是胜利。父亲说他当时眼睛渐渐漠糊，看不清苍茫的荒野，辫不清天是蓝是黄，鸟禽从头顶上飞过也不知道它们展翅飞翔的样子，只觉得自己被夹在前不着头后不着尾的队伍中走啊走，仿佛走到地老天荒都没有尽头。这当儿，有一张床就是幸福，能让他睡个饱觉，比泡进蜜罐里都甜，他什么也不想了就想睡一个饱觉……行至一片树林，忽听有令：“立正，就地稍息！”
　　 脚步在惯性中稀拉着立正，动作疲惫而软遢。父亲未来得及听下面的安排就拄着枪杆睡熟了，鼾声粗重得像过山车，轰隆隆，轰隆隆此起彼伏。接着身体像装满粮食的布袋毫无弹性地倒在地下也没把自己摔醒，是班长把他抱在在树杆上靠着以免地潮染寒，父亲启开眼睛想谢一下却没发出声音，眼皮就像两扇沉重的大门叭嗒一声又合住了……那睡意粘稠的地老天荒也不愿醒来，父亲说他一闭眼睛就做上了梦，梦见和日本人拚刺刀，他的刺刀很准，一刀刺一个，一刀刺一个，那枪杆在他手中仿佛有了魔力，应用自如，翻飞如燕，就像孙悟空的金箍棒，转眼功夫鬼子就黄哇哇倒下了一片。山上的红叶像是为他的胜利振背高呼，树木嗦啦啦作响，父亲越发的威武，于是在睡梦中杀！杀！杀！把周围的兵们都喊醒了，兵们看着父亲哧哧地笑。老兵说这是个好兵，做梦都在拚刺刀。
　　 父亲醒来后，说他杀了一坡日本人，他妈的真痛快！
　　 老兵说真刀真枪，梦想成真才见威武。
　　 父亲摸摸脑袋讪讪地笑了。
　　 前面传来紧急集合，整队听命。
　　 首长秦基伟站在一块石头上，扯开嗓门喊：大家都听清楚了，部队目前已经到达河北邢台，今天晚上睡个饱觉，明天晚上攻打临铭关，打下来也得打，打不下来也得打，打不不来谁也不要回来见我……
　　 父亲是个新兵蛋子，听不懂首长的话：问说，打不下来就不要回来是什么意思，不让回来到哪里去？我们就已经把自己交给部队了，赶不走老日鬼我不回家，这是临别时跟家里立下的誓。
　　 老兵说，这是下了死令：必须打胜！
　　 父亲在地方武装战斗仅仅是小打小闹，这次要参加大战心里有些许激动和好奇，行军的疲惫早已不翼而飞。父亲说他记忆最深的是攻城门，那是一场殊死的战争，日本人在城墙上设了炮楼，防御严密。他们是特务连，必须先行侦探，把拦路虎干掉，打开城门，大部队才能顺利攻城。那天晚间他们像幽灵，分组潜伏在城墙周围，神出鬼没，全看特务连的真本事。有几个老狙击手，百发百准，把炮楼顺利拿下。大部队攻城的时候，特务连成了肉梯子，他们一摞一摞像大麻袋一样码成台阶，大部队踏着他们的身体越过了城墙，包炒了日军，容不得他有丝毫反扑。爬在底层的人有的吐了血，有的折了腰，父亲咬破了嘴唇，他记住一句话，要奋斗就要有牺牲，既然爬在枪口下就得豁出去。许多年后父亲给我讲述这段往事时才知道，父亲的下唇右侧有一道深纹，说哪就是做人梯时留下的印痕。
　　 父亲说攻进城里，满大街都是日本女人，穿着踏拉巴鞋，花红柳绿的和服，走着碎步，哇啦哇啦鬼哭狼嚎叫成一片。上级有令不准伤到日本家属，可很多人想不开，想到自己的亲人被日军肆虐践踏，已顾不了许多，站在高处看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纷纷乱窜。日本兵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我军机关枪手就无从眷顾了，嘴里喊着：我日你娘的鬼子们，不好好在你们国家过日子，跑到我们国家撒野。机关枪哒哒哒一梭子发出去，日本男女倒了一城街。
　　 有一小撮日本兵钻进一所炸毁的院里企图躲藏，父亲和几个八路军前去追击，不料房上掉下来一根椽木，上面带着一颗铁钉子，一脚踩上去，即刻摔倒，小股日军扑上来，父亲从脚上扒下铁钉，顾不上钻心的疼痛和日军肉搏起来，日军已知末日来临，士气已败，战斗力溃散，神志恍惚，父亲真正是梦想成真，一刺刀出去捅死一个，又出去一刺刀又倒下一个，连着撂倒三个日军的时候，有人喊了一声交枪的不杀！
　　 几个日军见事不妙便扔下手中的枪一并被俘。
　　 一根二寸长的钉子从父亲的脚心刺到脚背已是血流如注，血在鞋巴子里叽哇叽哇地响，但是轻伤不下火线这是战士的意志。父亲说，睡了一夜脚肿成了一个发面馒头，站起来走一步痛得钻心，但他还是坚持行军。他说如果不停地一直走就麻木了……
　　 多年以后，父亲总是隔一段就要泡大半夜脚，然后我们帮他取疙疔。取出来也如钉子一样。这根肉钉子长在肉里，高出部分一走路就垫得生疼，走路一拐一裂，像一个伤病员，这是父亲最不愿意让人目击到的样子。所以，父亲泡脚是个巨大工程，每每取出来，他就像擒获了一个俘虏，他说这是抗日战争留下的第一枚纪念章！这个差事小弟自告奋勇，扳着父亲的脚板，这么那么地取得颇费周折，泡脚费功夫，取肉钉子更费劲，小弟就是乐得取出时一刹那的胜利感，然后眯起一只眼朝洞子里照，看有没有穿透，他一直费解这个神秘的洞穴，怎么会隔一段就能长出一根肉钉子。他提议灌进一些浆糊把它堵死就没有空间再长钉子了。父亲说去你的吧，什么鬼道道都能想得出来，灌浆糊管用我早灌了。小弟说你灌过吗？父亲说没有。小弟就执意要一试，父亲挣扎着不让。俩个人这么一抽扯父亲就被小弟从凳子上掀翻了，搞得全家哔然大笑。父亲也笑，但笑着笑着就不笑了，他说没成想这枚纪念章还引来天伦之乐。我那些战友，唉，扔下孩老婆一个人走了，连骨头架架也找不回来了。有的才是人芽芽，还没尝过人的滋味就走了……父亲眯着眼睛望正前，面容上的怀念一脉一脉如烟似雾……
　　 他说离开部队意志消退了，当时肿着脚行军七天七夜都没吭一声。比起那些断胳膊少腿，他这算什么伤，一咬牙一跺脚就挺过去了。现如今疙疔长满了痛起来龇牙裂嘴实在不雅，不擒获它影响仪容。
　　 母亲说，这话说了一百遍了，也不嫌烦。
　　 三妹就趁机揭发父亲的“冷酷”，说妈妈生我的时候，据说你也正在泡脚，妈妈要求你陪她去医院，你居然不顾我的死活，说取不出肉钉子就白泡了。妈妈是哭着一个人上的产床。是不是这样？
　　 父亲瞥一眼母亲，说你妈够毒，她埋怨了我多少年，如今又教女儿来责怪我。
　　 母亲哧哧地笑了，说该！
　　 关于这枚“纪念章”姐姐最是有心，把抽出来的肉钉子藏在了一个铅笔合里，竟也攢了满满一合。这个细节就像隐藏了半个世纪的秘密，我们谁都不知道，姐姐说她一直带在身边，农场插队，在外工作，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就在父亲的生命终极时，姐姐拿出来，说这是父亲的肉，随父一同带走吧。它们激励了我一生，我每看到它就觉得那是父亲的军功章，它让我深感拥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父亲虽然没有给我们留下丰厚的物质财富，但这种精神财富是我们永远也享用不尽的。
　　 那一刻我们都哭了……
　　 父亲生前最重仪表，风纪扣从来都纪得严严实实，走路永远是军人的步伐。父亲生前很少与呼风唤雨的的活人攀比，但他却总是和死去的战友比。如此，父亲在人生道路上无论受到怎样不公正的待遇，从来没有怨世不公。他在生死堆里爬出来，悟透了世事，心灵获得了真正的自由。位至县官而不骄，误判右派而不馁。他在自己身上创办了一所学校，这所学校的宗旨是蓄养一种内在力量，永远不和昨天的自己告别，面对困境永远不低头。因而，脚下的肉钉子几番让他形象受损，造成了他对自己的不满意。
　　 父亲已去十多年，那枚肉钉子竟成了我们讨论父亲的一个重要细节。
　　 2018年10月24日静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