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个环抱在大山里的小村，孙家村。
　　 群山环抱，山前是一片开阔地。七八十户人家,有高大楼房，也有低矮小屋，参差不齐地排列在山脚前的一片空地上。
　　 孙家村前，是一小块一小块的旱地，上面种着五谷,正是夏日，庄稼略显黄色。
　　 旱地下面是一小块一小块大小不等，规则不一的水田，秧苗如绿色的地毯，铺在水田里，微风起处，秧苗随微风起伏，一浪起一浪落,一浪一浪朝前赶，有如长江绿色的波涛。
　　 炎炎夏日，太阳如火球般照在田地里，田地里没人耕作，全都躲在村中间一棵大树下吹牛下棋说些别人家的家长里短。
　　 孙家村的妇女，有几个趁歇伏的工夫，聚在一起打麻将。整个村子处于一种宁静悠闲的状态。
　　 屋里的电扇也许是疲劳了，有气无力地摇头晃来晃去。牛在牛棚里歇夏，慢慢地反绉着嚼下去的草料。
　　 空气突然变得闷热，使人透不过气来，大片大片的乌云，好像到孙家村来会合似的，一片赶着一片，一群跟着一群，霎时，它们将晴朗朗的天空遮住，孙家村的上空，阴沉沉的。太阳见势头不好，就躲得远远的，云层黑压压地盖住了天空，雷声也由远而近……
　　 成群结队的蚊子，在半空中乱飞乱舞,还不时发出“哼哼”的嘈杂叫声,如许多架小小的轰炸机，随时就会俯冲下来。在人们身上吸一口血浆，又飞跑了。
　　 一阵阵使人撕心裂肺的雷声，由远处轰来。像谁发了高射炮“轰”得孙家村人震耳欲聋。闪电也似探照灯一样朝孙家村扫来扫去……
　　 伴着雷声，大风也发出了它的淫威。吹弯了路边的树木，摔碎了小店的招牌，吹倒了农家的篱笆，刮走了牛棚上的茅草，把鸡呀、鸭呀、刮得满村乱窜乱跑，找不到它们自己的窝。
　　 大树底下下棋、吹牛的人们，跑反一样地跑着，呼儿唤女，嘴里大声嚷嚷：“快跑啊，大雨要来了。”
　　 屋里打麻将的女人，快速放下麻将。跑出门外将衣裳、粮食胡乱地收进屋里。
　　 暴雨像一片瀑布，铺天盖地泻了下来。人们被淋得睁不开眼睛，没回家的，只好各自找避雨的地方。躲在家里的望着雨，叹道：“好大的雨，天正干了，老天这是下钱哪。
　　 此时孙家村的小路上，走着一个人,披头散发、眼神呆滞。眼泡红肿，走路恍恍惚惚，浑身上下被雨淋得落汤鸡一般，艰难地跛涉在乡间小路上。
　　 离孙家村不远，约十五里之遥的李家村是个百十来户的村庄。在这大风大雨的天气里，村口也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龄妇女，她浑身上下也被雨淋湿了，但不晓得自己是在大风大雨中，也像一尊木雕的菩萨似的，望着孙家村的方向。嘴里喃喃地念着：“孩子，保重啊，长福不在了，你要自己照顾自己啊。妈老了，再也不能当家作主了，你可不要埋怨妈呀？！”
　　 巧云似乎听见了妈的话，她一边跌跌撞撞地走着，眼睛里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最后噎噎呃呃地哭出声来：“妈，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爹和您，巧香，我再也没有亲人了。你们年纪大了，做女儿的不但没孝敬你们，还给你们带来气受，妈！女儿对不起你们，爹，娘要保重啊。”
　　 李大妈也似乎听见了女儿的话，喃喃地答道：“妈知道，妈这边还有一大家人，顾不到你了。儿啊，儿女都是娘身上的肉，哪个不安娘都会心痛啊！”
　　 巧云的婆家，只有公爹一人。公爹叫孙老七，五十岁左右。他命苦，少年失父母，中年失妻，老年又将唯一的儿子孙长福丢掉了。农村人光靠种点薄田瘦地，是没多少积蓄的。苦做苦熬，一生的积蓄除了盖房子，就是娶儿媳，嫁闺女。将父母体体面面送上山。儿子娶回媳妇，女儿嫁了老公，一辈子将这些事做完，自己也是快要入土的人了。
　　 孙老七三十六岁，妻子就离他而去。等他办完妻子的后事，已经是家徒四壁，年年秋收后积点钱，那边债主马上上门要走了，好不容易完清了债，这边儿子已经长大成人，要给他办喜事了，好在儿子兄弟一人，又有高中学历，家里没多少累坠，孙老七托人在四乡八里一说，马上就有李村最漂亮的李巧云同意与儿子结成连理。孙老七喜得半夜里做梦都笑醒了，总在半夜里盘算儿子的婚事该花多少钱：彩礼多少钱？做衣服多少钱？见亲家多少钱，娘家亲戚要多少钱？自己村里摆酒席要多少钱？自己存折上有多少钱？还有多少钱的缺口？这些缺口到哪些人家去借？哪家有钱肯借？哪家有钱不肯借人？自己要怎样低声下气，赔着老笑脸，才能将这些钱借到手。这些钱的数字算得孙老七头都大了，整夜失眠。不到三个月，孙老七好像老了七八岁，将整个人都搞垮了，好不容易才按照农村一般的礼节将媳妇娶进门，自己重新背上了一身债。
　　 孙老七想，原来妻子死时的债一个人还，现在有三个人还。只要田地里收入好，再加上养几头猪，几十只鸡。若钱有富余，还去买一头牛来养，不上两年工夫，就能将所借的钱还清。没有债，无债一身轻，日子就好过了，就等他们小俩口早点生孩子，生了孩子，我就不用下地，在家带孙子，那日子真的比蜜还甜。
　　 但苦命人就是苦命人，他还没有尝到甜头，接着苦事又发生在孙老七家里，直接影响到他后半生的生活。
　　 说起来是小事一桩，那天，巧云回娘家去了。父子俩在家里为还债的事情商量，先还哪家，再还哪家？
　　 孙老七絮絮唠唠叫长福用钱节省。说他婚后用钱多了，长福不服！爷儿俩争论起来。平常争论是常有的事，哪知那天争论却是天塌下来的大事。长福那小子一时想不开？到屋角拿出刚买回来的农药钾铵磷，一口气就喝下半瓶。
　　 等到孙老七到门外消气抽烟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回来时，儿子直挺挺地睡在堂屋中央。孙老七这个悔哟，肠子都悔青了。脸色霎白，大声啕嚎。并一头朝墙上撞去，等到左邻右舍闻讯赶来！长福已经咽气，孙老七也昏死过去。
　　 隔壁二叔马上到李家村报讯。巧云娘家一听，真如睛天辟雳般震惊！一家子来到孙家村，帮孙老七办完长福的后事，巧云也就回到了娘家。
　　 重新留下孙老七，一个人狐狐单单。如鬼影狐形般过起了形单影只的日子。孙老七一下子好像老了二十岁，本来只有四十九岁，看起来好像七十出头。瘦小的个子，像大多数农村老农一样，脸上布满了人世间的坎坷,密密集集的皱纹像一张蛛网，将他的瘦脸网了起来。皱纹横竖交错地将他脸上的肉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眼睛长年风吹日晒，加上孙老七常常泪水不干！眼眶边都是红的,几十年弯着腰在田地里劳作，背也开始佝偻了。
　　 二叔家住在孙老七隔壁，常半夜听见孙老七如牛吼般地哭泣。开始还和二婶一起过来劝他想开点，后来日子长了，也就懒得劝，让他哭吧，他的命也确实够苦的，哭出来苦水，使他好受点。
　　 巧云回到娘家，她感到，嫂子看她的眼神都显出特别的意义。那里边含着刻毒的两个字“克夫”。巧云心中明白，这个家不能久呆。自己是出嫁的闺女，也就是泼出去的水。再在娘家呆下去，迟早要被嫂子撵出去。
　　 就发狠地帮助爹、娘、哥做着永远也做不完的田里地里家里的锁事。不让自己停下来，整天如陀螺般团团转。想不到，还是被嫂子撵出来了……
　　 撵出来的当天，是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巧云的头痛病发了，母亲一人要烧早饭，还要洗一大家子的衣服，要喂猪，喂鸡，还有牛，鸭子等动物，根本忙不过来。
　　 平日都是巧云到塘里洗一大家子的衣服，这天母亲看到巧云头痛，从来没有好好休息过，也有心痛女儿的成份在内。就跑到儿媳桂花房门前，轻轻敲着房门说：“桂花，你起来没有？起来就去把衣服洗洗。孩子抱下来放在摇蓝里，我一边烧饭，一边摇他。”
　　 儿媳桂花，自从生下个男孩后，就以为自己是功臣。帮李家传宗接代的光荣使命完成了，有点居功自傲。借口带孩子，每天孩子不醒，她也就跟着孩子睡到日头三丈高还不起床。
　　 婆婆来叫她时，她还在梦里游玩。没有出来呢？听到婆婆叫她去洗衣服，怎能不气？她半睡半醒从床上坐起来，晕了半天，才稍为清醒一点。将孩子放在摇蓝里安顿好后，极不情愿地收捡起脏衣，准备到塘里去洗。一边有气无力地对婆婆说：“没看见巧云，是不是下地去了？”
　　 婆婆是老实人，就不会说谎话：“巧云的头痛病犯了，在床上睡觉呢。”
　　 听到这话，桂花的动作就大了起来。摔摔打打的，鸡也不是，狗也讨厌，嘴里还咕咕哝哝嘀咕着：“让自己的女儿睡觉。偏心，就晓得叫我做事。”
　　 婆婆没听懂她的话：“桂花，你说么事？我没听见。大声点，再说一遍？”
　　 桂花说：“就是偏心，自己的女儿不叫做事。就晓得叫我？”
　　 婆婆说：“这孩子，巧云平常又不是没做事？今天她头痛，就让她歇一早晨。这点事也扯平？你平日不睡到饭熟不起床？我哪里偏心了？”
　　 桂花不服气：“我睡到饭熟才起床？那不是给你家带孙子吗？连这事都说嘴。那好！叫巧云明天也生个孩子，睡到早饭熟时才起床，我们不就扯平了。”
　　 婆婆生气了：“桂花，你说的什么话？你明明知道长福死了，巧云跟哪个去生孩子？”
　　 桂花强词夺理：“你不是说我生了孩子就睡到饭熟才起床？这话可是你说的，当然是不服气我生孩子了。那就叫你女儿也生个孩子，不就得了。”
　　 婆婆说：“桂花，你凭凭良心。自从巧云回家后，家务事、田地里事都是她帮着做，她今天头痛，叫你洗一次衣服，就许多废话？你对得起她吗？”
　　 桂花横着说：“我没有什么事对不起她的。我只知道，这是我的家，她是泼出去的水。她重新回到娘家，不做事？难道还要我们供养她到老不成？
　　 她要想不做事，那好？她回她的孙家村，我们就不要她做事了。出嫁的女儿长年住在娘家，成什么体统？”
　　 巧云在房里没有睡着，一来头痛得厉害。二来听到娘跟嫂子鸡一嘴、鸭一嘴地拌着，她一个当小姑的，不好出来帮腔，那样嫂子更说娘儿俩欺负她了。当听到嫂子叫她走时，她再也忍不住了,走出来说：“嫂子，你说话要凭良心,我在娘家，吃了你的饭不成？田里地里，我做少了？你自从生了孩子，就没下过地？这是我的娘家，你有什么资格赶我走？”
　　 嫂子更加泼了起来，歇斯底里地说：“不错，这是你娘家。当初，你就不该嫁出去。在娘家多好？也不用娶别人家的人进门了。”
　　 婆婆听到这话，气得打颤：“桂花，你这是人说的话吗？你娘家是这样的吗？去叫你爹你娘来评评理？我们家平日待你怎样？你应该清楚？”
　　 桂花不依不饶地说：“我清楚，我最清楚。我养了个儿子，别人不服气。”
　　 跑到门口，对着村里嚷道：“大家快来看哪？！李巧云赖在娘家不走，是要将我赶走呀，大家快来评评这个理？”
　　 说完，泼妇般倒在地下，又哭又叫：“今天大家不给我评这个理，我就没法活了。”
　　 李家村的人，看到巧林家出了活话剧，而且看戏又不要钱。三三两两、呼朋唤伴，不一刻，巧林家门口就围满了一大堆人。
　　 还有人飞跑到李家责任田，将巧林和李老大叫回来。
　　 当李巧林和父亲扛着农具从田里回来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大家看到他们回来了，自觉地让开一条路。桂花正在地上撒泼，看到丈夫回来了。不但不起来，还将脚蹬了几下。哭嚎声更比刚才高了八度：“这个家我没法过了，巧林，你要是我丈夫的话，就要替我做主。巧云不走，我走！”
　　 李老大见她向丈夫哭诉，不好做声。只得埋怨妻子和女儿：“为什么事，闹成这样？也不怕丢人现眼。”
　　 桂花马上接嘴：“我不怕丢人现眼？我赖在娘家不走！”
　　 巧林听她句句说巧云，也不耐烦起来：“你怎么口口声声说巧云？她又没惹你。起来！起来！再要这么撒泼，别怪我手下无情。”
　　 桂花一点也不怕，她撕扯着丈夫，哭嚎着：“你还打我？我就晓得，你们家多了我。那好！我去死，好让你们一家清净。”说完，爬起来，披头散发，就要往门外冲。
　　 乡亲们七手八脚将桂花拉住。嘴里说些劝慰话。有的一边劝，一边用眼斜着巧云。
　　 巧云懂得里面的潜台词。她跑进自己的房间，默默收拾着自己的衣服。
　　 天要变了，乌云一块块的朝这里集拢，巧云一边哭着，一边跑出娘家。
　　 娘哭着追出来：“巧云，天要下雨了？等雨停了再走吧。”
　　 父亲长叹一声：“让她去吧！她走了，这个家才得安宁。”
　　 围观的人看到巧云跑了，加上要收衣服等物，也陆陆续续散去。
　　 巧云走到半路，瓢泼大雨铺天盖地！巧云浑身上下淋得像落汤鸡。加上心里伤心，一边走、一边哭。哭自己的命，哭丈夫长福走得早。乡间小路泥泞，一步一滑，一步一滑，有时脚下不留心，趄趔了几下，差点摔到。她不知道从此回到孙家村，等待她的将是什么命运——
　　 孙老七冒着大雨从地里回来，换下湿衣，到厨房烧了一碗姜汤喝。现在一个人，什么都要操心，若是病了，没人来服待你，只有自己照顾自己。孙老七喝完姜汤，觉得心里暖和多了。虽是夏天，但时时处处自己要注意。病不得。若病，便是死路一条。
　　 孙老七拿出旱烟，一袋烟还没抽完，门上就响起了敲门声。自从长福死，巧云走后。这个家，除了偶于隔壁的二叔二婶来劝解自己，就没有人再肯上门了。今天是谁？在这大风大雨来敲自家的门？孙老七疑疑惑惑地将门打开，一阵风雨灌了进来。他万万没想到，是回了娘家很久，一直没回来过的儿媳妇巧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