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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花山的声音 (散文)


作者:东珠 布衣,231.2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258发表时间:2018-11-04 08:58:17

【流年】花山的声音 (散文)
   我说,中国最美的梵呗在花山。
   美在有人情味。美在可以通经络。美在卯正。
   我说最美,就是最美。谁也不要和我争了。最近,我的糊口之物都快被人抢光了。但我并不饥荒,人家抢,我就给,人家使劲抢,我就一股脑儿地给。舍此段食,还有更好吃的:禅悦食。已总结出:身外之物,每被抢光一次,整个人就像大代谢,生存的棒喝,会迎来无比红润的新生。新得像参园子里的参籽,自播自撒,通红一片。
   最美,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世间最美好的东西,都不是通过驯服得来。
   比如花山梵呗——
  
   现在,我坐在这里等她。
   等她是十分美好的。有椅有桌,还有一个鼓胀的黑色双肩背包。我想,这是她的吧?在这里读经也是十分美好的,声音通过石壁返回耳朵,带了矿物质的沉寂,归路明确,不茫然,有磁性,异常好听,会让一个人很自信。想我以前还有语障的毛病,皆是读经文治好了我。经文是药。经文,要属鸠摩罗什翻译得最是朗朗上口、最是动情、最是有文采,最是境界高。自在得像风,自己都觉得自己清凉。经书都是巴掌大的节略本,其实更像某个人的读经笔记。小孩子会更喜欢,多像小人书啊。内容儒化了许多,人烟了许多。还读到了一个陌生的菩萨:龙树菩萨。
   正是这时,她来了。
   乍一看,真像个捡破烂的:抱着一个逛早市的老年人常用的红绸布口袋,也是装得鼓鼓的。腰总是微微向前倾着,整个身体都是虬着的。一进门,便直奔左侧靠墙处的一个破旧的拜垫上,背对着我开始急急的掏摸,追赶得风声一阵阵紧密。黑色的裤子,显得她更瘦了。她的个子是很矮的,或者说,我自己觉得高大?
   我赶紧放下经书走向她,说明来意:我等你好久了,六点就来了。
   她这才发现,还有一个我,突然灵动起来:小姑娘,你说你是等我?六点就来了?
   是啊,昨天你唱得太好听了,还想听。
   她更开心了,转过半个身子:啊?你说好听啊?
   当然啊!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
   接着,我开始叙述昨天根本没有来得及讲的知音故事,我语速极快:你知道吗?昨天,我正在睡觉,早上,木鱼声还有你的声音,居然传到我床上了。我是关了窗户的。不光传到了耳朵里,还传到了脊柱里,一节一节的都跟着响通了,声音从后背开始走动,向上向下,麻酥酥的。一开始以为是录音播放呢,觉得又不是,又以为你就住在我的隔壁或是不远处呢,快速起床,还以为几步就到了呢,结果,走了好久爬到这里才找到你!
   她很诧异:你说,山下也能听到我唱?真能听见吗?
   是啊,真能听见,没有人跟你说过吗?很清楚,而且声音很大,好像我住的房子是空气做的。带子,还是让我来系吧!
   我又上前一步。看来她的时间更金贵,一边听我说,一边穿海青,正准备系带子。
   我是真想给她系带子。
   今天正是母亲节,我的母亲在远方。她又多像我的母亲,骨头很硬很硬,特别是腰间,一碰就能出响儿。可以推断出,她是长期做粗活和重体力活的人,她的肩膀压过千钧,她走路总是倾斜,一条胳膊总是自由下垂。难怪她唱得那么有力量、有节操、有土地、有自我,像父亲挺进未解冻的耕地的犁铧,铮亮耀眼,硬是打通了我、滋润了我、调服了我,也像犁铧鼓励土地,鼓励我向着更悦耳的、无需依赖伴奏的人生前进,大胆唱出自己。昨天,她用歌声将我从床上揭起,这就是:揭谛,揭谛。我还明白了,沉重也是一个人用于成长的一种大能量,当我们使用完它,必须学会将其残骸释放,才能达到真正的脱胎换骨、一心空空。最好的释放,如她,唱出了迦陵音。
   我把带子系得很漂亮,她更开心了。我都系完了,她还在极力推脱:怎么好意思呢?小姑娘,这本应我自己来系啊。
   她有些激动了,重新整理了头上的一朵合欢:唯一的丽色。这朵合欢是用粉色的旧毛线做成的,很容易。昨天,她也是戴着这朵合欢。不一会,她已经把保温杯、香、蜡烛、火柴、雨衣全都拿出来了,也把香炉和贡桌拂拭了。腰弯得更厉害了。我这才发现,这里根本没有职事僧,到处空荡荡的,更像一个野寺。
   接下来,我就不说话了,我知道,她还有很多前奏要完成。
   她拧开保温杯,给大接引佛倒上,跟我说,阿弥陀佛大伯要喝热水的,要把热水凉好给他喝,温开水舒服。说了很多遍。这对于我,闻所未闻。接着她又绕到左侧,爬到大接引佛身后。石洞里,还供着佛菩萨,她说,一个女人的,抱孩子走了,托付给我了。又自言自语:我都来这里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
   接着:点烛,上香。她上香很自在,根本不看香,香谱说了什么,一概不在意。
   接下来,最美好的时刻到来了。她回到拜垫上,把腿盘起,把海青整理到能够遮住运动鞋,拿起木鱼——
   她只唱一句:阿弥陀佛大伯。
   然后反复唱:大伯阿弥陀佛。
   又循环唱。
   我像是助唱,很开心,她特意为过路人留了正位。我想起了很久以前使用过的一个笔名:木鱼。想起了自封的一个号:行香子。想起了一切于世俗看来集中在我身上的不入流的渴望。可我,无法化解这种渴望,已结石,找不到钥匙,炸药也找不到。生之拖累通宵达旦,生之荒诞皆如希特勒事件。以前,我倚仗《维摩诘经》调理内心,可它太高雅,道理都懂,落实到饭碗上,我端起来,还是有些吃力。最后,我通过厨房里的一盆绿萝的开示,略懂了经文要义:我发现,烟熏火燎之处,绿萝反而长得最好,叶片油亮。这叶片将我安抚,引导我走向五行时常错乱的烟火。可今天这一唱,高深的突然就落地了:每一个大佛都是我的亲人,最亲,慈悲如父,这正是《法华经》里讲到的最动人的一节。我想,她许是没有父亲的、单亲的、或者干脆是没有双亲的。许是她的伯父对她最好,伯父又去逝了,或入了佛门。她头上的合欢暗示我:情感受过重伤。否则,这朵花,走到哪里都会让人指指点点。这朵花只是在这里显得不俗艳,且,我欣赏。
  
   我是卯正上的花山,我精心推算的时间。
   我要五点起床,精心梳洗,用龚一的古琴曲洗耳朵,精心,平沙落雁。我要从静斋走出,越过门前阔气的鸢尾科植物。都开花了。假如我说出鸢尾科植物的宙意,就像我说出人参籽的宙意,它肯定会被好大喜功的人遗弃,会被一切貌似位重权重的人下令铲除。它就应该出现在我的门前:世间,与生存缠绵的事与愿违都会化成它。起先,它总是羞答答的向我报告暗色调的消息,它也不喜欢自己的工作,总是消极怠工,总是于坏消息发生的前一日才告诉我。它知道我脆弱,因此开得格外丰盛干净。我渐渐懂得了,用失意换花意,其实最超值,可时常握有山川骨肉之香。
   这个女人,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生怕错过最完整的她的梵呗。
   她今天唱得格外好,会让我想到一把上好的古剑。
   我的脊柱再次响通。
   唱,她尽量用普通话。我跟她说过,我来自东北,也跟她说过,我停留的时间很短。今天,她还加入了很多即兴的唱法,结构上更是无可挑剔。她一定常年吃素,常年喝着与这个大伯的水杯里一样温度的水,否则不会唱到如此清澈雅正、丹田无异味。间奏处,她讲述了自己的身世。她用的是家乡土语,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只是听出有情节。我想,她必须唱出来,让花山的花草分担,让这个亲人知道。身世,她唱了很长时间,我自动停止了助唱。我已经打扰了她,一如我今天不想被除她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打扰。
   一日日,这里,该是她多么舒心的地方啊,尽孝道,没有人跟她抢,她日日到这里送水、打扫、诉新芝麻和旧谷子。这时,我抬起头,以她的身世为背景音乐,细细端详她的阿弥陀佛大伯。满眼的亲切,是伤痕让我觉得更亲切。这个大伯,身上全是伤,修补过的裂痕宽得吓人,跨过上肢和主心骨。肉身与石身都是这么难以保存,一切固化的都是这么难以保存。自元至今,不过须臾罢了,因此,佛才说五蕴皆空的吧?然而,由这一身的世间伤作证:人人皆可成佛。我终于明白了:住是最后身。
   一柱香后,她的唱也停止了。
   一柱香是三十分钟。假如风小,就是四十分钟。
   山间,除了我们两个,依旧无别人。真清静。我忍不住抱了她。这是我自小以来第二次拥抱一个比我年长的女人。第一次是迎合,在新疆,我被一个哈萨克族女人拥抱,当时,对方就想抱抱我,一如我今天就想抱抱她。这份朴素的梵净之美和一触即融的心灵对话,演绎了经文里的重要譬喻,削薄了业障。我只有拥抱了她,才会更得体地拥抱我的东北的亲生娘。我从没有抱过亲生娘,我以为凡是天生的亲人完全没有必要。可刚刚我懂了,抱的前一个动作,是开怀,丈量了胸襟和坦诚,冲洗了泪腺,表达了对血肉之躯的来源的感恩:肉身难得。
   她问我何时能再来,我说,再来就得我自己来了,也说不上什么时候了。她马上说,自己来就不要来了,路也太远了,又太破费了。她见我的裤子坏了,又问我累不累,依旧叫我小姑娘。误会我了,以为我跪坏了裤子。其实,这裤子买时就是坏的,故意坏的。误会也是非常美好的,可以相互鼓励。
  
   我知道,还要谢幕。
   昨天,我就完整的赶上了谢幕和之前的一刻钟的梵呗。
   她回到大接引佛前,正对着大伯。借用入门处的空地,把雨衣打开,匍匐朝拜。六个,我昨天就数过了。我果真是先前自觉高大了。当她把身体全部舒展、指尖与脚尖成一条直线时,我发现,匍匐的她比我高大了许多许多。她的胳膊和腿像是有弹性,她的腰板也可以直直的,她的脖子很长很长,她的合欢掩于青白相间的齐耳短发里。这是她一天最舒展的时刻,她睡觉的地方也许更局促。又出门拜了四方。回来,瞅见了那个黑色背包,居然取出了一张巴掌大的日记纸,拿给我,让我念念上面写了什么。原来,她不识字。我接过来,一字一顿:我是一个来花山体验生活的学生,我在这里体验生活七天,背包寄存这里四天,非常感谢……
   没有留名。
   她笑着把留言放回原处,说,东西放这里,肯定不会丢的,你说呢小姑娘?
   她要收拾雨衣。我赶紧上前:我也做一个,你看我做得对不对?
   她开心极了:好好,你做吧,做吧。
   这是我第一次自愿匍匐大地,以母女的情境。我知道,出了这里,再也没有人会这样教我。我爬行的婴儿时光已不记得了,我掉进坑里的日子从没有就范到这步田地。我的身体之一半,寸肤不让亲密大地,勉强说只有一次,还是隔靴搔痒。很多年前,因好奇女儿总是喜欢躺到地板上,我也跟着躺到了地板上,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如此吸引她。原来,无比的舒服,每一节脊椎都找到了最坚实的依靠,是最直的虚线,很快就想美美的睡上一觉。那时,我的脸是冲天。此时,我的脸冲地。我想起了青蛙,想起了弓身行走的毛毛虫和蛇,想起了爬行的过山蕨。当我把胳膊像她一样尽力向前伸展时,额头和鼻尖贴地时,我听见我的体内,除了已经响通的脊柱以外的所有骨头都跟着陆续响通了,尤其肩胛骨,嘎嘣串串。只是,我的膝盖还需锻炼,只一下就很疼。我想歇一下。过了几秒钟,伏在地上的我,居然被自己逗乐了:这是多么好、多么环保、多么节能、又多么没有噪音的伸展动运啊,佛是多么活泼可爱啊。揭地,揭地,菩提娑婆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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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着此文,心境倍感宁静,是的,倍觉宁静,还有一种空旷清澈的感觉,偶有微风吹过,凉凉的。人生就是一段路程,背负的东西多了,杂念就多了,如果轻装上路,就格外轻松,少有杂念。没有了杂念,心自然静,就能有所真悟,悟出人生的味儿来。当紧贴大地,感受大地带来的温度,接引大地的灵杰,接受大地的感召,与大地融为一体,同呼吸,共命运。大地就能滋润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每一节骨骼,每一根体毛。这时候,是无比实在的,无比宁静的,静得听得到大地呼唤的声音。亦如妇女的佛歌,这一切就是最好的梵呗。修行,身体还是心灵必须总有一样在进行。富有哲理还有佛意的文字,倾情推荐阅读。【编辑:山地731828829】【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81111000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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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8-11-04 08:59:19
  值得品读的文字,让人静思!
2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8-11-04 08:59:54
  人生就是一个修行的过程。
3 楼        文友:一海明月        2018-11-04 09:46:21
  梵呗:是和尚念经的声音,是中国佛教音乐原声的特称。
   美,在有人情味。
   佳作。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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