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黄河柳(散文)
一
在黄河入海口的茫茫荒原上,生长着一种柳树。
远看,这种柳树也没有什么奇特,高高的树身、硕大的树冠、稠密的枝桠、浓密的树叶,俨然与一般的柳树没什么差别,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它的与众不同之处。这种柳树,或没有主干,或主干很短,但却都拥有七、八个甚至更多的支干,像伞骨一样,一律斜刺向天空,与翠绿的树叶构成了一柄巨大的绿伞。整树的枝条,短且根根向上,压根就没有那种“摇曳惹风吹,临堤软胜丝”的纤细、婀娜,压根就没有那种“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诗意与潇洒,有的只是一种倔犟顽强,甚至是一些孤高冷傲。
一年又一年,这种柳树就那么孤单独立或三五成群地伫立在苍凉的荒原上,笑看着黄河入海口的风云变幻,感知着新淤地上的寒来暑往,将昂扬蓬勃的生命力尽情宣泄在辽阔的天空里。若不是有一年秋天,一帮来自青海的游客到黄河口旅游时发现了它们,并激动地叫出了它们的名字,黄河口人或许还不知道它们的学名叫青海柳。
青海柳,一种原产于青海、甘肃等地的柳树,生长在海拔700——3250米的河边或山谷,耐恶劣的环境。
没有人知道这青海柳是如何跋山涉水来到黄河入海口安家落户的,也没有人知道青海柳是如何在这遥远的异域他乡生长壮大、繁衍生息的,更没有人知道最初时一颗颗青海柳种子是经历了一个怎样的过程,才被奔腾咆哮的黄河水裹挟着一路从青海来到了黄河入海口的,但从此它们却拥有了一个别样的名字——黄河柳。
二
黄河柳的幼苗也像成年的黄河柳一样,自从幼芽拱出地皮的那一刻起,就一下子萌发出若干个枝桠,且根根直立,细长绵软。它们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本领——不畏艰难,勇于向上。遍地的芦苇、荆条和成片的野草、野菜根本就压制不住它们积极向上的劲头,不消几个回合,它们便意气风发地傲然其上了。
每年的仲夏时节,黄河口人便来到河滩里,专拣那些笔直细长的柳条子割,弄回家后趁新鲜将柳条子的绿皮剥去,把白净的柳条晒干,留作冬闲时节编织器物用。这种去了皮的柳条,白嫩、脆生,柔软、绵长,一根就能编好几圈,而且编出的器物还格外刮净、漂亮。在过去那种物质条件落后的年代,生长在黄河边喝着黄河水长大的我,没少趁着暑假去河滩里割柳条子卖钱来补贴上学的费用。那时,黄河口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几个甚至十几个用柳条编织的家什,小到盛烟丝的簸箩子,大到收粮食的簸萁、装米面的簸箩、囤。印象最深的是,过年蒸的点有红点的白面馍馍晾好后,被母亲均匀地码放在柳条小囤里,上边再盖着一层雪白的笼布。在揭开笼布的那一瞬间,雪白的馒头像一个个会眨眼的银娃娃一样喜人。吃年夜饭时,将熥好的馒头、花卷从冒着热气的锅中拿出,装在小柳条花篮里端上饭桌,馒头散发出的香气里竟也弥漫着一股柳条的清香。
被割了的黄河柳幼苗,也不怎么耽误生长,紧接着便从根部萌发出更多的幼芽,仅仅一个秋天的光景,便又是一大丛喜人的柳条。
春风秋雨中,黄河柳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每年第一个在料峭的寒风中,给苍凉的荒原带来一抹温暖明快的鹅黄嫩绿,继而便呼朋引伴般唤醒那些还在沉睡中的百草精灵,还黄河口一个欣欣向荣、明媚亮丽的春色;又是最后一个将满树的翠绿幻化成一片迷人的金黄,装点着初冬里的黄河口那几近枯黄的原野。漫滩的河水里、返碱的滩涂上,黄河柳积聚力量,挺直脊梁,拼命地生长;狂风暴雨中、搅天风雪里,黄河柳百折不挠、坚韧顽强,把生命的张力演绎得淋漓尽致。留守的喜鹊在它那多杈的枝桠间做过窝,忠贞的东方白鹳在它的冠顶歇过脚,迁徙的虎皮鹦鹉在它的怀抱里唱过歌,越冬的仙鹤在它的枝干上跳过舞……但它却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就这么静静地在大海的潮汐声中、黄河行船的桨声灯影里站立着,就这么在高天的流云下、如银的月色里静默成一尊尊钢筋铁骨般的雕像,无怨无悔地坚守着海河交汇处的这片辽阔的土地。
我曾无数次地来到黄河入海口,来到黄河柳的脚下,仔细地观察着黄河柳一年四季之中的变化,默默地记录着黄河柳历经风霜雨雪时的样子。我知道那嗷嗷怪叫的东北风是怎样从空旷的海面上刮来,又怎样在黄河柳的枝桠间穿过;我知道那鹅毛般的大雪是怎样在苍茫的荒原上尽情舞蹈,又怎样飘飘洒洒地落在黄河柳的枝桠间;我知道那耀眼的闪电与震耳欲聋的战雷是怎样在荒原上恣意肆虐,又怎样被黄河柳一一降服。虽然黄河柳有时会付出断枝残臂,甚至是雷劈火烧的代价,但它却一如既往地将生命的凯歌高奏在蓝天白云里……
一季一季,我就这样默默地感知着黄河柳;一年一年,我就这样无声地与黄河柳做着交流。我最喜欢的还是落叶后的黄河柳那嶙峋的傲骨,最敬佩的还是黄河柳所焕发出来的那种百折不挠的精神!
三
在观察黄河柳时,我经常遇到一些穿着工装的石油人正在热火朝天地搞石油勘探开发或夺油上产会战。这些石油人,有时是清一色的男子汉,有时又是清一色的娘子军。他们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讨论着、交流着勘探开发的数据或夺油上产的产量,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从他们那一张张被太阳和荒原的风霜侵蚀得黑黝黝的脸膛上,我蓦地发现了他们身上洋溢着一股黄河柳的秉性——坚韧、刚强。
胜利油田从勘探、开发,到一举成为全国第二大油田,短短50多年的时间中,一代代的石油人风餐露宿、栉风沐雨,以荒原为家、以为国家献石油为己任,克服了多少困难,战胜了多少险阻,开创了石油勘探史上的多少先河,破除了多少“凸起无油”的谬论,为推动中国石油石化工业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他们是“头戴铝盔走天涯,风雨雷电任随它”的钢铁汉子,更是扎根在黄河口、屹立在荒原上的黄河柳!
曾几何时,一茬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黄河口人面朝黄土背朝天,以顽强的意志唱响了生存发展的悲壮序曲;曾几何时,四面八方的逃荒人拖家带口来到了黄河口,躬耕着脚下这片长满野草的新淤地;曾几何时,一批批奉命迁徙的背井离乡之人眼含热泪来到了这块濒海临河之地,重燃生命之火的传奇……
几百年过去了,在他们子孙后代的手中,黄河入海口成了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成了一个集新生湿地生态系统与珍稀濒危鸟类为主的湿地系统为一身的响当当的品牌。我不知道他们究竟付出了多少辛勤的汗水,也不知道他们为了这片土地究竟做过多少尝试性的探讨,但我却知道现在的自然保护区内有大片的土地专种供各类飞禽所吃的稻米,有专门的人员像保护自己的孩子一样看护着那片生机蓬勃的黄河柳。
四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这是《诗经》中婀娜多姿的杨柳;“曾栽杨柳江南岸,一别江南两度春”,这是寄托着白乐天无限乡愁的杨柳。若把这样的柳树比作执红牙板、唱柳郎词的十七八岁的女郎,那么黄河柳则是执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黄河汉子,举手投足间彰显的是一种豪迈的气概!
多少年来,奔腾澎湃的母亲河就这样默默地滋养着远道而来的青海柳,并在它的血脉间、灵魂里赋予了一种特有的气质。那是一种黄河的精神,更是一种黄河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