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端午前夕跟事记(散文)
想起晓的双亲在两个月里先后去世,丢下一座独院,空落落的驻守在老村一角。我曾在之后的几次回家,借着去察看旁边地里庄稼的时候,一个人独自在这座院子里转悠过两圈。房门紧锁,在葬礼仪式时贴在门框上的白纸写成的对联没有撕干净,颜色已经变得有点发青,几片支棱起来,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一只被打扰了的野猫突然从身边窜出,不见了踪影。我突然感到浑身一阵阵发冷,身子就像那晃动的纸一样,不,是颤抖起来!心里不禁一阵酸楚,忙回身走出了院子。晓的父母在家族中的辈分高于父亲两辈,按家乡风俗,我是该称其为老爷的,后来想的多了,就在3日写了一篇《全长老爷殁了》,作为对老爷以及老村逐渐少去的老人们的纪念吧。文字发在Q博一会儿,就见宏留言:土得掉渣的生活,我们一起过过!不过,现在想起来那真的很幸福!现在的孩子们只能听听,不能经历。
4日清早就看到宏在朋友圈发出父亲何老师去世的消息,直觉告诉我是该回去祭奠一下的。人到中年,经见过的事情多与少已无所谓,但是以后的日子将会遇见的更多,更何况还有与宏的一层同窗之情,以及何老师德高望重的老校长身份。初中与高中同学群已经一改往日寂寥的状态,大家纷纷表态,都是要回去跟事参加奠礼的。我想的更多的却是,宏这下成了缺爹少娘的娃了!爹娘在的幸福,也许对他,只能是“想起来那真的很幸福”的了。
何老师的祭奠仪式定在10日,我是准备9日启程回家的。回家的那天,又是清晨,姐姐问我啥时候回来,我以为是她在听我说过回家为何老师奔丧的事情之后,操心路上行车安全,又要叮嘱几句的。不想说的却是她公公脑溢血住院的消息,我回复道,待我回去后就去医院探望。我在姐姐家门口下车的时候,天色已晚,但我分明看见姐夫已经一身孝衣——又一个老人,就在今天,离开了这个世界、以及他所放心不下的一切!我不禁心里一阵酸楚,难道,端午节与父亲节之前,竟是一个“多事”之秋?两位老父亲,都不能在度过这两个节日之后再走吗?儿女们也许都已筹划好了要为自己的父亲送上一份粽子的,也许都已安排好了回家陪老人过节的行程,可是,如今又为他们留下了多少伤心的遗憾。
何老师的葬礼,一如家乡千百年里几多生命的离世,并无特别。留下印象深刻的是,席间宏过来打招呼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他那一副落寞的神情,以及苍白的嘴唇。唉,可怜的宏,这下成了没爹没娘的娃喽!我不知如何去安慰他,那些节哀顺变的话语,真正的只是一句话而已,我相信在它一说出口的时候,也许就被曹村的风儿带走,我轻轻的拍拍他的肩膀,只说了一句话:“我们你就不用管了,去忙别的事情吧。”
姐姐家的祭奠定在14号,作为亲戚关系较近的己亲,我是要早早入事的。我在13号再回老家奔丧,参加老人的葬礼。
听说他家大儿子是从新疆昌吉赶回来的。尽管在接到老父病危的电话后,就急忙往回赶,一路上汽车飞机的,还是没有见老人最后一面。儿子在进门跪拜烧完纸后,就已经悲痛失声,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人世间之事,大都如此。我会说这样的话,想来这个儿子也会说这句话,可是当事情遇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又如何是一句话可以释怀的?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总归是不可避免的来了。老人的女儿说,老人在临去世的时候,已经不会说话,但是他的心里是明白的,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又说不出来,只有哭了几声,便闭上了双眼。
14号清晨五点,窗外的各种鸟儿早已啾啾鸣叫,睡眼朦胧中,娘喊我起床,说是地头的菜子可以收割了。地里的活儿父亲已经帮不上忙,双手拄着拐杖的老人,能生活自理已经不错。娘没有别的指望,只有我去尽量做些事情了。
农村的人起得早,不到六点,路上的人已经行色匆匆,忙碌起来。地头的菜子已经被娘割倒一大片,一会儿爹也拄着拐杖来到地里。爹是来看我干活的,多年在外的生活,我这个“假”城里人总达不到”转正”的条件,却实实在在的丢了一个农民的本份,我已忘记了桑田农事,或者说从来就没有会过。于是爹总觉得我不会干活,总要凑到跟前来指教。可是爹总归是老了,腿脚不灵便了,割掉菜杆后的茬子,差点将老人绊倒,我实在不放心,也不忍心再让他就这样在地里来,便坚决反对,爹自知不便,便默默地回去了。八点多的时候,我和娘割了两架子车,期间娘多次喘息,说受点累就感觉气短心慌。娘的心脏不好,加上甲状腺疾病,已经好几年时间,之前几次犯病跌倒住院,按照医嘱,一壶水都不能提的。可是多年来安逸的工作,并没有带给我多少经济上的改观,我甚至没有多少次能够给爹娘留下一些零花钱,我更难以有足够的说服力劝娘放弃田地耕作,爹娘总看我拖家带口的日子恓惶,一家人飘在大城市,勉强度日。我心疼娘,就劝娘先回去做饭,娘说,吃饭还早,你一会还要去跟事,再割点,咱一搭回。
姐姐家的事也在吹鼓手鼓着腮帮子的使劲吹奏下进行。彬州白事上最为尊贵的客人是外家人,所谓外家人,若逝者是女的,外家人就是她娘家人,若逝者是男的,外家人就是他舅家人。老外家人来了,男女孝子们早早弯腰排队等候迎接,待外家人整理好随行祭品挽幛,孝子里的长子便在一老者的搀扶下,带领众孝子手里拄着用柳树枝做成的哭棍,在老者一声“孝子给外家磕头里——再起上一拜”的唱说中磕头,起身,再磕头,连起三拜。女孝子们一般就会大呀妈呀的开始哭起丧来。洋鼓洋号伴随着锣鼓加斯的击打振聋发聩,一边早有人点燃了鞭炮和烟火,迎接外家人进门,一时间丧事变得愈加热闹。许多前来随礼的人亦或拿着花圈在吹鼓手的迎接下,亦或自行前往礼桌上礼。之后有人引导至灵堂祭拜,向逝者燃香一支,烧了纸钱,奠了酒,磕完三个头,面向看奠者相互作揖三个,之后看奠者唱一声“看客坐——”,外边就传来一声“棚底坐——”的回应。客人出门,就有人引导前往专门用于招待客人而临时搭起来的棚下就坐,享用主家精心准备的汤泡馍。
我是陪着娘一起去跟事的,娘叫爹一起去,给自己女儿增加助力。爹说自己腿脚不方便,又有眼病,说啥也不去。其实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那个顶天立地,风雨无阻的爹,早已经不再出门,哪怕是村坊邻居家有事,也换成了娘去跟事。爹喜欢一个人拄着拐杖,坐在门前用两块砖头支起的一块小板上,眯着眼睛,看人来人往,听禽鸣鸟唱。偶尔挪动着病腿,去找邻居老黑老爷说话。
晌午吃完酒席回家,陪爹在屋里说着事上的事情,直到快六点。娘说,咱再去地里把靠南边那一绺黄的扎一点的赶紧收了吧。我便出门收拾架子车和镰刀陪娘上地,爹说哎后晌不行,菜角一碰就炸角了。我想也是,但是又想我明天埋完人就要走,剩下近一亩地的菜子让娘一个人又如何收得回来,还是借有时间去收一些吧。说出我的意思,爹不再坚持自己意见。娘说咱多割一些,一趟拉不完就放在地里,晚上潮气大不怕,明早起来早点,赶你走帮我拉回去两车子,我就不怕了。赶到天黑时,我已经拉回了两架子车,还有大约一车在地里放着。
15号清晨四点半,娘叫我起床,鸟儿的“算黄算割”已经在树上悦耳地唱起来,似乎在催着我赶紧上地。路上上地给苹果套袋的妇女们穿着厚厚的外套,骑着车子匆匆而去,住在村上边的安民两口子骑着三轮车也下来上地了。他们起的如此早令我惊讶,我惊讶于农人们勤劳到如此程度,更惊讶于他们生活的艰辛。想想我们在城里的生活吧,每天起床的时候,农民们已经干了几个小时的活儿了。当我们在动辄花费几百块在夜市上大吃大喝的时候,农民们却在灯下将用过的果袋一个一个的抚平整了在明日再用。这些巨大的反差,使我感到羞愧不已,我更羞愧于自己几十年来,竟然才发现父母原来如此艰辛的生活着,养育了我们成人。娘为了给我减轻一些负担,种上这些农田,以自己的病体摸黑起床,咬牙负重。我没有任何可以描述自己心情的语言可说,唯有低下头来,弯腰拾镰,割下每一枝沉甸甸的菜子来。
六点半的时候,我拉回去了两车,由于要在七点起灵之前赶到姐姐家,我劝娘也回去休息,娘听了我的话,在车子后边帮忙推着,与我一起回家。
赶到姐姐家的时候,灵车已经在乐队的吹奏下缓缓出门。一幅大红平绒镶着黑边做成的挽幛,被两个人挑着跟在乐队后边,两个小女孩提着纸扎的童男童女跟在其后,之后便是挑着花圈的、端着献饭的、背着炕桌的、提着装有五谷杂粮的斗撒着纸钱的。孝子们分成两列扯着挂在灵车上的扯欠布,一只手提着哭棍,跟在怀抱老人遗像和三代牌位的长子长孙之后,迈着沉痛的脚步,缓缓前行。沿路经过的所有人家早早地在自家门口点燃了一堆柴火,看着灵车慢慢经过。
按照乡俗,灵车经过的十字路口是要进行路祭的,所谓路祭,应该是孝子们向过往的神灵祈求安宁的一种礼仪吧。炕桌摆在十字路口中央,祭品献饭摆上,再放上逝者遗像和三代牌位。孝男孝女们齐齐跪拜,燃起一堆纸钱,三叩首之后起身前行。逝者是年迈的老人时,路祭的时候便是耍孝子的,彬州把老人去世称之为喜丧,喜丧就要和孝子们开玩笑耍耍,意在冲走晦气。一般耍者为乡邻,挤眉弄眼商量出办法,一会灵车就挂不上档了,或者搀引孝子的老人在孝子跪拜的时候故意不喊“孝子给抬灵的磕头里——”,孝子就不能自己起身的,甚至有驾车者故意将灵车往后倒的,不注意的孝子或者被拉着往后翻倒,或者被扯掉了扯欠布的,一个个狼狈不堪。有收钱者便向孝子们逐一收上或多或少的钱来,此时的收钱被称之为“铲”,当然是因为有不愿意拿出钱来的,有喜欢玩笑者便会铲来一锨土从众位孝子头上撒过,撒土者嬉笑着跑开,孝子们还以笑骂。收到的钱被人在商店买了香烟糖果等物,与众人喜而分之,一时间悲痛之情化为乌有。
进入坟地,灵车是要绕着墓坑环绕三圈的,之后棺材被众人吆喝着抬到墓前,孝子们已经趴跪在地,有一次哭声阵阵。在孝子对墓室进行简单的清理之后,棺材早已被大伙用绳子绑好,众人分作两列站在墓坑两边,喊声“一——二,起——”,在一片七嘴八舌的喊叫声中,孝子们的哭声已开始稀落,他们或蹲或坐在地上休息起来。盖着大红色罩子的棺材被逐渐移入墓室。一片忙碌之后,有人端着盘子,提着瓶酒向众人逐一散烟敬酒,感谢大家出力帮忙。棺材在墓室放置停当,摆进献饭和面做的油灯等物,就开始封墓门。之后就是填土了。填土用的人多,一般知道的村坊邻居们家里有男人的,都会自觉的带着铁锨去帮忙。这些年村里青壮年出门的多了,留下的大多是老年人,面对大量的土方,人们开始雇用挖掘机填埋,省时省力。
吃完主家最后一顿酒席,地里的油菜依然在等待着娘的收割。我和要回咸阳的宏一道,匆忙踏上返回西安咸阳的路途。我想象着宏在出门之前,怔怔地看着摆在堂屋供桌上的父亲遗像,长叹一声,喃喃地说:大呀,我走呀,再给您上个香吧。上香,磕头。屋子里没有别人,地里的油菜也黄了,他哥一家忙着收割,院子里起了一阵风,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被风刮起,在门前起舞。
每一个去世的人,不管其生前是大款富豪,高官富贵,还是贫民百姓,终归在这个乡间,随着一声纸盆的摔碎之声,变成一抔黄土。我亲爱的父老乡亲们也终将躺进自己耕种一生的土地,看后人们春种秋收,世事轮回。人们都在为逝去的亲人们祈祷,愿其在天堂活的幸福,祈愿那里没有病痛,没有威胁生命幸福的一切。然而,生者已确实不易,于是有句话说:逝者安息,生者不易,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