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夏季的黄昏。
　　 一场夏雨之后，那些在冬季里埋首的山峦终于露出了笑脸。赭黄色的岩石、山坡刹那间披上了绿装。那些山们的倩影也轻盈起来了，与湛蓝色的天宇打成了一片。高原的人们也似乎喝了绿色的新绿，醉醺醺地走出了被冰雪铸成的屋子，来到了雅砻江边，去触摸那映着山们影子的微凉的江水。太阳也爬到了西面雪山的山巅，看看将要坠落下去了。眨眼间，夕辉从深深的江谷里掠起翅膀，挥洒在东面几座雪峰的山肩上，将那些挺拔巍峨的身躯镀成了金黄色。
　　 这时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你是杜安成吗？
　　 我说我是！
　　 您好，您的北京大学心理学研究生课程进修班学习申请已经通过我们北京大学有关部门的核准，请你于15日9时准时到四川大学心理学研究院报到。逾期申请自动失效。
　　 随即电话被挂断了。
　　 抉择被武断地搁置到了我的面前。
　　 单调的山，单调的江，单调的月亮，单调的谷风……
　　 尤其是没有一丝绿意的冬季，那是冰雪的世界，失去了生命意识的世界…
　　 我在梦里渴望着远方的故乡，江南一样的美景，亲切的笑脸…
　　 夜里，只有山的影子，月的影子；白天，只有树的影子，风的影子。
　　 我渴望走出荒凉。
　　 有人说，只要你自己努力，或许就能改变命运。
　　 我相信了这句话。我在过期了半年的报纸缝隙里寻找着希望。
　　 我终于找到了这一根“稻草”。
　　 妻子那时也是傻乎乎的，她相信了我的“抱负”。
　　 现在是13号下午6点15分。要在15号9点正准时赶到成都四川省大学报到，这似乎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当时我所在的县城离康定有384公里，两天一趟班车。康定到成都每天都有班车，但因要翻越气候恶劣、路况很差的“高呀嘛高万丈”二郎山，也需要两天。
　　 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妻子说。
　　 我的头脑一阵血潮。拔腿就往外跑。
　　 我找到了我的好朋友张尨。他是当时县城拥有一辆能跑上百公里“红鸡公”摩托车的少数人之一。
　　 你莫不是要我用摩托车把你送到成都？
　　 不是。你只需把送到一百公里外的甘孜县城。那里是川藏公里必经之地。来往车辆众多。
　　 是不是我们马上出发？
　　 立刻！马上！
　　 平时被酒烧成的高原红又飞上了张尨的脸。
　　 被精心维护的崭新的“红鸡公”摩托车开到了我的面前，我一纵身跨上去，心中油然生出了雪山般的悲壮。
　　 “轰隆”一声，惊散了街边溜达的牦牛，我们刹那间飞越了雅砻江大桥。张尨像一位将军似的，神色严肃，紧握着方向盘，两眼直视前方。
　　 夕阳早已落山了，只在雅砻江两侧高高的山峰上留下了一两缕淡黄色的光线。新雨过后的山峦似乎是夏季的恋人，正在紧紧拥抱绿意盈盈的森林。肆意的江水在夏季里更汹涌了，在大山的拐弯处狠命地冲击着那黝黑色的古老的岩石，发出震天的吼声，只要它“一不留神”，就会冲走江边的房屋、树木和牲畜，乃至进出大山的窄窄的公路。星星早已等不及了，从雨后洁净的天宇里跳出来，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瞪着行色匆匆的我们。星们在问我，在这寂静而充满危机的江边行走，你不感到危险和恐惧吗。我在心里说，我不怕，因为远方有个叫着“希望”的东西在等着我！星子又说，你的路那么远，你不怕失败吗？我说，我没有想到失败，我飞也要飞到理想那儿去！星星们又抬起头向深邃的天宇望去。
　　 “砰”，我被震了一下，情急之间我紧紧抓住了张尨的衣服，才没有从“红鸡公”上摔下来，。怎么啦？还不是刚下暴雨山洪冲坏了公路，一块石头挡在了前面。张尨并没有多说，加大了油门，呼啦一声冲过了山嘴。
　　 黑夜和寂静笼罩了整个江谷。这里就是著名的雅砻江大峡谷。传说格萨尔王也曾到达过这个地方。也许，我们车辙碾过的地方就是他曾经放牧过的地方，或是他饮酒的地方。我想象，那片草地曾是他纵马驰骋的地方，那片森林曾是他打败敌人的地方。忽然，江对面黑魆魆的山林里传来了夜鹰咕咕的叫声，我也似乎看到了夜鹰绿色的眼睛。但我并不感到害怕，在这旷古的深谷里，我们有一束射穿黑夜的光线，那些动物是会避开的。我说，兄弟，加油！我们已经走出很远了。
　　 我记不清那天天是什么日子，一轮上弦月从远处雪山顶上升起。银白色的月光和耀眼的雪光相互交融，照亮了雅砻江两岸的森林，照亮了波涛滚滚的江水，也照亮了我们前行的路。借着雪光月光和我们的灯光，我看到悬崖边有一朵朵格桑花，她是那么娇小，又是那么坚强，终日守候着她的希望，把她的婀娜多姿献给了这浩瀚的天宇，茂盛的森林和皑皑的雪山。
　　 又是一个紧急刹车。原来是我们这束灯光惊慌了一只野兔，它慌不择路地在路上乱窜，弱小的身子从我们车轮下溜过去了，反而惊了我们一身冷汗。
　　 已是半夜时分，我们早已饿了。我们从布袋里掏出几块饼干咀嚼起来。张尨下车走到一股山瀑跟前，用手掬一口水喝。他说，高原到处是“矿泉水”，我们就敞开肚皮喝吧，这里不收费！我们于是大笑起来，就着这股不知从哪座高耸入云的山峰上流下来的山瀑喝得饱饱的。一身的疲乏也解除了。
　　 忽然，谷里的风猛地大了起来，掀起了我们薄薄的衣衫。刚才还是明晃晃的月光和依稀的星子似乎一下子掉进了大海，四下里一片漆黑。我们头顶上迅速堆积着厚厚的乌云，雷声在几百米外炸响。“哐当”，“哐当”。我们的耳鼓似乎就要被撕裂了。我立即捂住了耳朵。大雨顷刻而下，瓢泼似的，淋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全身立即湿透。这是雷区，我们赶快走，有高原生活经验的张尨说。我们于是在雨中又加大马力向前冲去。
　　 开出没有多少路程。我觉得我身上没有了雨水，公里路面也干燥起来。高原的天气如此诡异，实在让人惊异。我扭头向刚才驻足的江边望去时，那里也是一片神清气爽，无雨无云。雷声也消失了。刚才的情景似乎是一场梦幻。我想起了苏轼的那句词：回首向来萧萧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海拔在逐渐抬升，我们的路也渐渐开阔起来。月亮早已隐去，星星也藏进了森林去了，它们要去给早起的花儿兔儿鸟儿讲昨夜的故事呢。
　　 在到达甘孜县城时，我们停下了车歇息。此时，天光大亮，我望着远处我们经过它们脚下的那些雪山，我想象着我们夜里伴随我们一路的雅砻江，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晨风在耳旁呼呼地吹着，旁边的树丛里传来了一段优美的旋律：
　　 今天我们在一起，格桑罗，扭起欢乐的锅庄……
　　 高举醇香的美酒，格桑罗……
　　 我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我望着蜿蜒的川藏路，向张尨挥了挥手，毅然跑向一辆过路的客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