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五满月夜，如月总会从里到外把自己梳洗打扮一番，然后把头发盘起来，对着镜子不偏不斜在发髻上插上一朵艳红艳红的小花，约摸着如盆的满月快要从山窝子里探出头来时，嘴里哼着那首唱过无数遍的老歌，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向村后面高高的土梁子走去。
　　 “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到村口……”
　　 如月的歌唱得凄凄惨惨，让每一个听到的人心里都一阵阵感到难受。
　　 山村的夜很静，村里的人早早就回了各自的家里，当家人守着老婆孩子，烫一壶自酿的米酒，坐在热炕头上，就着几粒煮熟的黄豆或一碟陈老咸菜，一盅一盅地品尝着不咸不淡的日子。婆姨们一边在灯下穿针引线缝补着儿子闺女孙子外孙冬棉夏单的红衣黑裤，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一家人拉呱着家长里短的闲话。
　　 “听，来贵家的又唱着歌上土梁子去了，唉！”二叔公放下手里的酒盅，叹了一口气。
　　 “如月这女子，命苦啊，成亲还不到半年，来贵就出了事，可日子也不能就这样过下去啊，总得换种活法吧？”二婶停下手里的针线，掏出手绢擦抹一下眼里就要往下流的眼泪。
　　 “这娃子，明明知道来贵出车祸死在了外面，尸首都被烧焦了，还是这样不管春夏秋冬痴痴地盼，苦苦地等，什么时候才会是个头呢？有人说如月疯了，我看这孩子是痴，她的心里啊，只装着来贵一个人，真的很难得啊。老婆子，赶快把衣服取出来，等到半夜咱还得再去把如月从土梁子上接回来。不然啊，这娃子会坐在土梁子上的歪脖子柳树旁连哭带唱折腾一晚上不回家的。”每到十五这天的晚上，二叔二婶半夜里就得爬一回土梁子，去接回自己的侄儿媳妇。
　　 土梁子上只有一棵歪脖子柳树，如月走到树下便停下了歌声，背靠着柳树，面对着高悬在天空中圆圆的月亮，望着，等着，唱着，哭着，有时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望什么，在等什么。
　　 听过来的老人们说，土梁子上原本是一处乱坟滩，在那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所有的坟茔被推成了平地，只有这一棵坟头上的柳树幸存了下来。据说这棵柳树的下面埋葬的是一位道人，道人年轻时便游走四方，临老了才又落叶归根，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地方。坟头原来还立着一块墓碑，碑文上详细刻写着道人传奇的一生。可惜石碑不知被谁家拉回去砌了马厩还是做了猪圈石门，早已没有了踪影。
　　 “来贵……来贵……来贵……”如月声嘶力竭的呼喊，把柳树上鸟巢里不知名的一对鸟儿惊起来，扑棱棱地飞走了。
　　 风吹打着树叶，发出唦啦啦的响动，如月的耳边又一次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丈夫来贵和自己的说话声。
　　 “月，等我，月满的时候我就回家，回家看你!”
　　 每当这时，如月的心跳就会加快，脸上也好像点着火一样地发烧，她真的能从那越来越圆、越来越亮的月光里看到自己的丈夫来贵的影子。来贵真的会从银盘似的月亮上走了下来，敞开宽厚的胸怀紧紧地抱住了心爱的人，顺手把一朵刚从崖畔上采下来的山丹丹花戴在了如月的头上。
　　 “来贵，我看到你了，真的看到你了！”
　　 如月突然变得很兴奋，对着空中的月亮，嘴里磨磨唧唧不停地说开了话。不知道说过多长时间后，土梁子上便会传来如月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凄凄楚楚的信天游。
　　 山丹丹花开崖畔畔红
　　 妹妹是哥哥的圪蛋蛋亲
　　
　　 初一把我娶过十五你就出了门
　　 说是挣了钱给妹妹买条花格格裙
　　
　　 坡坡上唱一曲信天游
　　 想哥哥想得我泪蛋蛋流
　　
　　 夜半里点灯心尖尖明
　　 窗户上的影影怕煞个人
　　
　　 院里头的狗子汪汪叫
　　 楞黑小趴在墙头又把妹妹瞭
　　
　　 庄稼地里的玉茭黄圪澄澄
　　 妹妹的心上只有你一个人
　　
　　 不要那金来不要那银
　　 只想着和哥哥一哒哒行
　　
　　 挎一只篮篮妹妹我出了门
　　 是远是近也要去把哥哥寻
　　
　　 爬一道梁梁过一道沟
　　 披星戴月我赶路程
　　
　　 圪针针扎破了嫩肉肉
　　 雨点点淋湿了花头巾
　　
　　 狠心的哥哥你就是天上的云
　　 看得见影子逮不着个人
　　
　　 隔着镜子亲嘴凉圪冰冰
　　 妹妹我说啥你都听不清
　　
　　 远远地看见一道朱漆漆门
　　 赶马车出来的正是我心上人
　　
　　 一把抱紧哥哥的腿
　　 说死说活不让你离开我的身
　　
　　 一路尘土一路歌
　　 妹妹和哥哥回家中
　　
　　 牛郎织女喜相逢
　　 吃糠咽菜只有哥哥亲
　　 空旷的山谷里回荡着如月的哭泣声，声音传得很远，三乡五里的人们都能听得见。
　　 午夜过后，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被黑云遮挡了，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二叔和二婶老两口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走上土梁子，一左一右架起如月原路返回。如月的身子骨软绵绵的，紧闭着眼睛，好像所有的力气都被耗尽，又好像她的灵魂已经全都出了窍，变得神魂颠倒。
　　 二叔二婶费好大力气，总算把如月安顿到床头后，才会长长地舒一口气。
　　 “天上云追月，地下风吹柳，月亮月亮歇歇脚，我俩话儿还没说够，没说够……”
　　 第二天清晨，村里的人下地劳作路过如月的院门时，又听到了如月在家里唱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