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柴岭麒麟西瓜便宜卖，十块钱三斤，好甜好甜！
　　 入夏以来，县城街头，到处都充斥着卖瓜贩子的叫卖喇叭声。陈安很烦这些叫卖声，瓜贩子为了卖出自己的西瓜，一天到晚无节制无节操流动叫街，吵得人心烦意乱，休息不好。陈安住在街心花园边上，那里是西瓜贩子叫卖的重灾区。每天早晨都是在烦人的西瓜叫卖声中醒来，深夜十一二点，又是在嘈杂的西瓜叫卖声中疲惫地合上眼。
　　 中午十一点多，骄阳似火。
　　 陈安今天送货很顺利，返回时心情尚好。路过工业园路口，见两边人行道衣摊上的防辐射衣时髦好看，便给妻子梅子选了一件。刚要转身上车，耳边传来一阵吆喝声：
　　 柴岭西瓜不甜不要钱。十块钱三斤，所剩不多。抓紧时间，抓紧速度！柴岭西瓜上过电视登过报，全国各地都知道，如果你还不知道，走过来我给你作介绍。南来北往的，去过台湾香港的，上班的下岗的，还有那个骑摩托车启动挂档的。都往这边看，往这边瞧！家家户户吃得了。十块钱你说能买个啥？逛个超市，买两瓶冰红茶，你喝多少尿多少。十块钱不算多，到不了台湾新加坡。十块钱算个屁，打车蹦不了两里地。十块钱算个球，也买不了半壶色拉油。不是买那冰箱和冰柜，还要回家开个家庭会。更不是买什么飞机和大炮，要向党中央打报告。西瓜红又甜，孝敬老人别吝钱。买上一个送父母，养育之恩补一补。买上二个塞丈母娘，她说你比他儿子强……
　　 陈安被这寡嘴瓜贩子逗乐了，忍不住向瓜摊处多看了两眼。那一对卖瓜的贩子也是贼精，见陈安朝自己这边看，女人利索地切开一块红瓜瓤迎上。男人跟在后面点头哈腰递上一根烟，说：包熟包甜，不熟不要钱！
　　 红红的瓜瓤，湿漉漉的像女人温润的唇。陈安看着满脸汗水的瓜贩子，在这街头烈日炎炎下，用企望的眼神看着自己。陈安心里顿感每人生活的不易，天天被吵闹着的恼怒心情不自觉地烟消云散。
　　 吃人家的嘴短，陈安将刚买的防辐射衣袋叼在嘴上，腾出双手挑起瓜来。
　　 陈安时而右手食指在瓜皮上弹弹，时而左手拍拍，终于挑了一个光溜浑圆且比较压手的好瓜。秤好付完钱，陈安便快速朝自己店里赶。大热天的外面难受，赶回家冰西瓜去。陈安喜欢将西瓜放在冰箱里冷藏，等到半下午吃冰冻西瓜消暑，不失是一种小享受。
　　 当陈安兴冲冲停好车，抱着西瓜来到自家店门前，却发现自家店铺卷闸门紧闭。老婆梅子又没在店里守生意，看来十有八九是去了棋牌室打麻将。
　　 陈安心里陡然升起无名之火：这样的女人不务正业，哪里像过日子的女人，看来自己坚持不想同她生孩子是明智的选择。
　　 在陈安看来，女人丑点懒点都能接受，唯独打牌，陈安是最厌恶的。每每见男人们聚在一桌打牌，陈安从来不围观，只是摇摇头，不屑一顾地走开。若是碰上女人围在一桌，或男女混战，陈安很是看不惯，恨不得走上前朝打牌的女人唾两口、踹几脚，一把掀翻桌子，方泄心头之恨。
　　 陈安的意识里，不管世道怎么变，判断好女人的标准，还是用传统的那一套。好女人，就该对自己节衣缩食、勤俭持家和孝顺公婆。当然现在时代不同，用不着节衣缩食了。陈安甚至愿意自己的女人，穿得洋气些，或者买些瓶瓶罐罐的化妆品用用，也比成天埋在牌桌上好。
　　 因打牌误事毁家的例子真不少，县里每年都有发生。
　　 记得以前村里的壁头，就是因为打牌而弄得妻离子散。
　　 壁头是个镇吧佬，在景德镇有一份正式工作，老婆在村里务农，生了二个孩子。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壁头每月收入一千几百块，在村里也算是令人眼红的收入。他工资一领到手，便钻进牌窝。那些年的牌场，最开始时兴打纸牌九点半，壁头整通宵翻九点半。后来又流行打三十二张，壁头总是输多赢少，壁头他老婆为了钱老跟他吵架。后来吵吵就心灰意冷，带着二个孩子改嫁他乡。现在老迈孑然一身的壁头，藏身的地方都没有，只好赖在他姐的楼梯间底下，搭个铺苟延残喘。
　　 再有前两年，一乡镇的四位妇女，成天扎堆玩麻将，对孩子疏于照顾，以至其中一位家中的孩子，误食了拌过毒的花生种子身亡。孩子的母亲痛苦悔恨之际，暗中用毒花生米煮面条，自己和三个牌友分着吃，四人一起奔赴了黄泉路，此事在县里引起很大的震动。
　　 所以，陈安很忌讳女子打牌，当然陈安的前妻也不喜欢打牌。
　　 在和梅子结合前，陈安对梅子了解得很清楚，她是一位典型的爱家护家好妻子。和梅子结合快二年的这些日子，陈安除了反感梅子打牌，其他方面觉得梅子做得很不错，特别是在金钱方面，不像别的二婚夫妻，要么拘谨小心翼翼，要么心里都防着对方。而梅子表现的格外大方，她自从进了陈安的家门，没向陈安要过钱花，也没有私自动用过店里的钱。梅子平时买菜、买衣服、买日用品，所用的钱都是她自己荷包里的钱。陈安女儿正月大学开学，梅子一次性给过她三千块生活费了。陈安正是看在梅子花钱不分彼此的份上，才没怎么明着开口干涉梅子打牌，不满只是埋在心里。
　　 这样想着，陈安也没有开门的欲望，先去哪里填饱肚子再说。
　　 陈安调转车头，眼睛瞄了一下街面，漫无目的地骑行。
　　 陈安出千里大道，过十字路口，随人流进了环城北路。这条路是新开发的宽阔马路，两旁没有什么店铺。等陈安回过神来，已出城很远。但这条路的尽头是通往乡下老娘家的近道，已经很久没有回去看望老娘了，陈安便继续往前骑行。
　　 娘不在家，在村前溪旁洗衣服，刚洗完往回走。娘的双手拎满东西：搓衣板凳、圆草垫、棒槌、肥皂盒、竹篮子等。陈安赶紧上前接过搓衣板和一篮子衣服。
　　 午饭时娘变魔术似的，搞了几个时令蔬菜：辣椒豆豉炒茄子，西红柿炒鸡蛋，酸菜豌豆炖肉丁。娘烧柴火煮的菜，有股久违的烟火味，并且保持她一贯的偏咸口味，但这很合陈安的胃口。
　　 饭桌上，娘很正式地告诫陈安，女人要多哄哄，不要和她来横的。你现在年纪一把了，再想找个女人也不容易。现在的女人缺隐忍性，现实得很，动不动就离婚，或者是离家出走，跟外路佬跑。两人在一起过日子，性格放好一点，多为对方想一下。晚上盖一床被子的人，没有过不去的坎。你们结婚也有两年啦，最好是要一个孩子，趁现在国家允许生二胎的机会，抓紧要一个。你们年纪都不小，再过两年，我还真担心你们想生，还生不了。你们夫妻两人要有转变，最好是生个孩子，家里有个孩子拴着，两人就自然贴心了。孩子就是个纽带，能够将两颗散漫的心拴紧在一起。
　　 娘是过来人，她说的话自然是没错，陈安也是这么想。但总觉得他和梅子两人过得不是贴心贴肺，若生下孩子，便有铸大错的感觉。
　　
　　 二
　　 梅子其实也是个苦命的人，梅子和前夫国栋是经乡下媒婆撮合走拢的。婚后两人在乡下种过两年田，后来眼红村里南下打工的后生衣锦还乡的阔绰，两人便从泥田洗脚上岸，投入南下沿海打工的洪流。
　　 梅子夫妻在南方任劳任怨干了五年，口袋里终于小有积蓄。此时梅子夫妻的心态发生变化，总觉得在别人的屋檐下做事只能攒点小钱，满足不了内心的成就感，心里便有自己做老板的欲望。虽然有很多老乡在外面打拼，赚了一点钱，就回到县城做小生意。但县城消费很高，房屋租金也高，结果很多做生意的都是血本无归，男男女女不得不又背着行囊去了外面。但是，梅子夫妻还是决定回县城试一试，闯一闯，毕竟草民命运的想有改变，还只能靠自己的无畏搏杀。
　　 在第六个年头的新春，梅子夫妻决定不再外出打工，在县城中学的对面买下两间店面，做起学生的文体生意。
　　 国栋负责进货，送货，梅子在店里忙前忙后打理生意。一到放学的时候，学生蜂拥而上，应接不暇。有时忙得顾不上吃饭，但生意还是蒸蒸日上，梅子夫妻心里自然心花怒放。
　　 人生路上的风云永远也无法预测，幸运之神并不可能永远眷顾谁。开店的第三个年头，梅子的生意正做得顺风顺水时，厄运突然而至。那天周末，国栋带着儿子去九江进货。车开在高速路上突然爆胎，大意的国栋在高速上更换备胎时，被后面的车追尾，父子双双身亡。
　　 梅子痛断肝肠，沉沦了大半年。店里差不多荒废了，生意缺帮手，一人难以运转过来，梅子便关门，将店铺转手，回娘家疗伤。这期间无意和陈安接触认识，到后来就发展走到了一起。
　　 梅子是近半年来迷上打牌的，她打牌图的不是要赢多少钱，而是显示出生活的从容和幸福。说实话梅子手上的钱，够她坐在家里不做事，吃吃喝喝能用到老。她和国栋在外面攒了上十年的钱，加上国栋和孩子的赔偿金，现在全归她一个人了。想想这些，梅子就心酸，为国栋的死而嗟叹：人生在世太短暂，今天料不到明天的事，只要命在，啥都会有。看开些，该用的地方就用，该吃时就吃，想享受的时候就要享受。若钱有了，人却没了，是多么悲哀的事！
　　 国栋死了的这两年，梅子确实看开了很多，同陈安结婚后，新的精神支柱有了，梅子便自觉地放慢了生活节奏。不再起早贪黑，转而追求一种知足的简单生活。
　　 梅子怎么也想不明白，陈安为何这么看不惯她打两把小牌。看看县城的大街小巷，哪条街上没有几家麻将馆。陈安经营的这个饮料批发行，饮料牌子名声不响，销售一直不温不火。梅子曾建议陈安，到麻将室去推销。打麻将的人，注意力都在牌场上，想水喝的时候，牌店老板递过来的水，拧开盖就往口里倒，哪有心思看什么品牌的茶水。但陈安死脑筋，对麻将室万分憎恶，要他与麻将室做生意，比要他的命还难。
　　 枯坐店里，守着清淡的生意，梅子是坐不住的。她曾跟陈安开口，也想到外面去推销饮料。她觉得学校附近的店铺，也是饮料销售的一大市场。全县学校旁开文具店的老板，她基本上都认识。以前卖文具，县城文具批发商，每年暑假都要在酒店开订货会，她和参会的很多店主有过交流互动。
　　 陈安说，在外面推销饮料，风里来雨里去，很辛苦，不用她插手，在家守好店就行。
　　 但梅子是有想法的人，她实在没有心情和耐性守着清淡的饮料行，思忖着还不如将饮料行转出去，开个麻将馆收益高些。既可以解自己的牌瘾，还有大把的桌板费收。但她拗不过认死理的陈安，对付饮料行，梅子只能是三天打鱼四天晒网，时常去麻将室打发日子，反正打牌没动用店里的钱，都是自己转店的积蓄，每次打牌的输赢都在掌控之中。
　　 打牌的人一旦上了牌桌，吃饭外卖送来，喝水牌场老板亲自送到桌旁，那心里就只惦记着牌桌上的输赢，牌场外面的事就都是浮云，没什么烦心事干扰，这日子肯定就过得飞快。
　　 这天晚上天下着雨，梅子的手气却很好。好几盘都是牌抓到手就结口，再打个两三巡就自摸糊牌。到凌晨牌场散场时，梅子赢了三百多。
　　 梅子撑着伞，哼着小曲推开家门，家里黑咕隆咚。只听见案几上那架老式座钟，在不知疲倦地滴答滴答响着。
　　 梅子摁亮灯，陡然看现陈安像老僧入定似的坐在沙发上。
　　 吓我一跳，半夜三更不开灯，枯坐不睡干嘛？
　　 听，阆寂无人的夜晚，带着魔音的钟摆声，将我引渡遥远的时空。它摆走了我的天真无邪和青涩自大，以及以往的酸甜苦辣，“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唉，发什么感慨，像个酸文人似的。我们就一平头百姓，怎么生活舒适，就怎么生活呗。
　　 我在想，你们洗牌的时候，入耳的麻将声，是不是也和我耳中的钟摆声一样异曲同工之妙。
　　 你的钟摆声是擂军鼓，我的麻将声是小夜曲，不可比拟。不早啦，别打哑谜了，不就是打个小牌么，难道我还要像个姨婆样，整天在家里忙得团团转，才对得起你这钟摆声。
　　 梅子说完，径自进了洗漱间。
　　
　　 三
　　 梅子这些天其实也很烦，不仅仅是烦老下雨的天，她心中还有一事，她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跟陈安说？
　　 县城从去年开始就传言老城要拆迁改造，年初便实质性开展起来。
　　 梅子以前在学校门前开的两家店铺产权，是自己的，也在拆迁的范围之内。这些天拆迁工作小组隔三隔四给她打电话，同她协商，拆迁补偿的问题。
　　 梅子拿不定主意，拆迁是拿现金还是要求政府安排置换房产。如果选现金补偿款的话，现金倒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到自己的帐下。目前家里居住的这个房子是陈安名下的，在街心花园北侧，有些老旧，墙角下面开始掉灰。梅子的想法，她想要求政府给房产，现在买房很不划算，房价因为拆迁被抬得虚高，但选房子这样势必要让陈安知道。梅子觉得现在和陈安的关系，名誉上已是夫妻之实，但俩人活得不是那么贴心贴肺，加上两人又没有共同的孩子。如果房产证上写了陈安的名字，好话说不坏，今后婚姻若有变动的话，损失的就是自己，毕竟门店是婚前的财产。这是大事，梅子还是会守住底线的。如果不给陈安知晓，自己良心上过不去不说，今后被陈安觉察发现，自己私藏房产，关系肯定尴尬。
　　 梅子心里压着事，自然在牌桌上，不能集中精力打牌，无心揣摩对手出牌的套路，便输多赢少。此晚上却例外，太顺手了，难得大赢一回，回家却遭陈安一顿奚落，心情十分的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