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八爷(小说·家园)
一
八爷辈份高,在郭家坡近千号人中是唯一一个“太爷”级别的。听村里年长的人说,八爷妈前后共生了八个孩子,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夭折的只剩下了他和老三两个,老三是他姐,嫁到了西和,已去世多年。
八爷总是沉默寡言,不爱跟人搭话,也不喜欢去热闹的地方,虽然庄里人都晓得他岁数大了,但具体多少岁,还真没几个知道的。于是,有人在田间地头碰见了八爷,就免不了地去问,八爷就说,我只晓得我是属猴的,多少岁了我也不得晓。问他的人便伸出手,说哪一年的猴,我给您算算。八爷说,我父亲走时,说我是民国二十二年生的猴。听完这个,算岁数的张了张口,伸出的手像火星烫了下似的,立马又缩了回去。
民国二十二年的人,算虚岁,八爷今年已经八十四了。俗话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按理这个岁数的人,都是儿孙满堂。到享晚年的时候了,应该一吃一喝,和上了年纪的人一起,戴个石头镜,拄根棍,天天坐在郭家坡的幸福台上下下棋,游游胡,谝谝闲传该多好啊!
可怜的八爷,没那个福,更没那个命啊!
每天鸡叫头遍时,八爷就醒了。或许在二十年前,他还会想些什么,现在他什么都不想了,只是眼睁睁的,眼睁睁地看着黄土埋眼窝子了,还想什么想啊!二遍、三遍鸡叫过后,八爷就在黑暗中摸索着穿好衣,披上他的烂皮袄,下炕出门,坐在房檐下开始炖罐罐茶喝了。几十年如一日的下来,这个早已成他雷也打不动的习惯了。
电炉子八爷也是有的。刚出现这东西的时候,他在镇上卖完菜也买了一个,带回家后,用了几回,就嫌那东西炖茶太快。水刚倒上,一盅还没喝完,立马就开了。他觉得跟催命鬼似的,根本喝不急,就盘了线,往抽屉一扔,再也没有出世过。八爷还是喜欢在他的土炉子上炖着喝。他的土茶炉,是用一个铁皮小洗脸盆做成的,中间填了些红土,三面各放半块青砖头,正好构成一个三角行,茶罐坐在上面稳稳当当的,旁边还可以烤些馍馍或者洋芋来吃。
那盆子,底子本来是白色的,上面还有“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谁知几十年烟薰火燎的下来,不仅白的红的不见了颜色,就连那些补的千疮百孔的疤痕,如今都变成了黑的,黑的黑不溜秋的。
黎明前的夜静悄悄,八爷和他的大黄狗蹲在炉火前,狗看着火,人看着火,看着看着,罐罐里的茶就开了,开始上下翻滚了起来。八爷伸出他松树皮样的手,从炉火中取下茶罐,把茶水倒进了眼前的茶盅里。
八爷从厨房里取了两个馒头,一个给了大黄狗,又把另一个塞到了他只有五六颗门牙的嘴里……皱着眉头咬了一口,然后用肿胀的牙龈磨磨,喝口茶,用点力一咽,食物这才顺顺畅畅地到了他的胃里。
早些年,喝完茶的八爷就会去给牲口舔料,扫院子,然后担满满一担粪上山。现在,真是八月十五的月亮,别说一年跟一年不一样,简直是一天一变样了。尤其这几日,他根本什么饭也吃不下,感觉连拿个扫帚走步路的劲都没了,真是应了一句老话:“人,老不得,老了,了不得。”如今,等天亮,也无非就是去地里转转,打发打发他所剩无几的时间而已。
八爷的命苦,简直就像一根苦瓜,从头苦到了尾。
当他“呱呱”落地时,母亲就因生产大出血走了,含辛茹苦拉扯他长大的父亲,也在他19岁那年病逝了。那时,他唯一的亲人姐姐又出了嫁,他就像山坡坡上野生出的一株树,任风刮,随雨淋,苦,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后来,打了大半辈子光棍的八爷,终于在姐姐的撮合下和外地的一个寡妇过到了一起。
二
那时我上小学,已经记事,到现在还记得他老婆的样子。常见她头戴一个淡蓝色的帽子,就像穆斯林的那种,长的身高马大,皮肤黑得跟取暖用的煤炭样。也不知谁给她起了个“黑太婆”的绰号,在村里一叫就叫响了。她倒也不生气,还经常还笑呵呵地应着。
跟黑太婆一起来的,还有她女儿,名叫小芳,来时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她个头高,扎着个麻花辫,穿件打满补丁的大红衣服,长得非常漂亮。那年,流行歌曲《小芳》唱得正火,还是小屁孩的我们只要一看见她就唱“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长得好看又善良……”她听了,脸羞得跟花一样的红,立马快步走开了。
她们母女过门两年,八爷就和黑太婆给小芳招了个上门女婿,是甘谷人。印象中,他们两个很好,田间地头经常出双入对,说说笑笑的。
黑太婆和八爷一起生活了近十年,也不知啥原因,没给八爷再添个一男半女的,却在1995年夏的一天早晨,和女儿女婿们一起不见了踪影。
那天,八爷照样起的很早,鸡叫三遍时,他像往常一样,一个人摸黑去地里割麦子。他割啊割,一直割过了早饭时间,也不见女儿女婿来帮忙,更不见黑太婆给他提干粮。往常时他前脚刚走,女儿女婿后脚就跟着到了,当红彤彤的太阳露脸时,黑太婆也是一扭一扭地提着干粮也就到了,可今天,是怎么了?
八爷越等越急,太阳越升越高,又渴又饿的他实在没力气了,便收了镰,朝家里走去……
一进门,只见屋子里翻得乱七八糟的,烂衣破帽杂物撒了一炕,不过全是他的。
八爷又去花园一看,月季花树下的罐头瓶也被挖了出来,旁边只剩了个装下洗衣粉的空袋子,里面的一百多块钱不见了。他这才相信,黑太婆这是带着女儿女婿跑了。
那几年,总是天灾人祸的,不仅吃了上顿不接下顿,而且八爷腿还摔成了严重骨折,什么也干不了,在炕上一躺就是一年多。黑太婆总是少不了埋怨哕嗦,说呆在这穷山沟里,就算不被饿死,也能把人穷死。她常给八爷说,等他腿好了,她就带着娃娃们出去挣点钱,说只要挣了钱就回来了。
八爷老实巴交的人,哪有那么多心眼,只当是黑太婆唠叨罢了,却不曾想,年前他的腿刚好,她竟真地走了。
那时,八爷还有几个本家帮忙去附近县城找了几天,但都没有见黑太婆他们的踪影,加上正是麦收季节,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其实,这么多年来,八爷从没怪过黑太婆娘俩。虽说黑太婆话多脾气大,也从不去上山干活,但喂猪牛,做饭,打理家务也没闲着,却是个好手。那小芳虽然不是亲生的,但后来还是随了他,改了姓,一天大大长大大短的叫个不停,衣服总是给他缝缝补补洗得也干干净净的,都怪自己没本事,光阴跑不到人前头,就连过个年,也没钱给娘俩扯些布,缝套新衣服啥的。
不过八爷一直相信,黑太婆和女儿女婿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坐了一会,天终于亮透了。八爷披上他的烂皮袄走了出去,大黄狗像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左摇右晃地跟在了后面。
往常这个时候,路上还能碰见几个背着书包的学生娃。今天是八月十五,学校也放了假,拐来转去的走了几个巷道,也没碰着一个人影。
一阵风吹来,几个塑料袋在他眼前胡蹦乱跳的,八爷低着头顾着他的路,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当蛋黄色的太阳从东边高山上升起时,八爷来到了他西面的蔬菜地里,背靠一颗花椒树坐了下来,掏出旱烟锅“吧嗒吧嗒”地抽……
三
每年清明前后,八爷都会去镇上买些蔬菜籽,辣椒、茄子、西红柿的都有。他会用地膜各铺上一行。每天去地里拔拔草,浇浇水,消磨消磨时间,做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和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他,只是不忍心还活着,就把地给荒下。
现在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了。一年辛辛苦苦下来的收成,还得花费不少买化肥农药的钱呢。所以,出了村进了城的人多了,留下的不是老弱,就是病残,还有那些好吃懒做的。
八爷望着眼前长满了杂草的田地,他心疼不已,又想起了五十年前的种田潮。
那时,他年轻力壮,还是村里的生产队长。每天出工,上地时,他都开着队里的拖拉机,拉一车铁掀锄头。有劳力的男女老少都来挣工分。人们背完毛主席语录,就吼起秦腔唱起歌,挽起袖子,抡着锄头,笑声此起彼伏,大伙干得是热火朝天。后来,改革开放,责任田分到户,终于吃饱了,只是这物价涨得有点快。从垦荒种田到退耕还林,种不起地的农民纷纷挤进了城。
这世事,真的跟走马灯似的,想起来,都好像还是昨天的事。可一转眼,自己就老得连一步路都走不动了。
八爷望着几只在狗尾巴草里蹦哒叫唤的蚂蚱,心想,自己还不是跟这秋后的蚂蚱一样,能蹦哒得了几天啊!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庙里传来,打断了八爷的遐想。他慢腾腾地起身,磕掉烟灰,拄着棍,驼着腰,看着田埂两边葳蕤的镳草,朝前面走去。
当八爷气喘吁吁地走到叉路口时,碰见了从庙里上完香的大福父子俩,只见他们端着香马,提着已经献身完的高头凤凰(祭祀神灵用的大公鸡,红爪金毛,替代凤凰),他这才知道原来今天是大福的儿子小城在结婚。
几句寒暄后,八爷顺路搭了个人情。他目送着小城父子走远后,长叹了一声,背靠着旁边的核桃树,眼泪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他想,要是自己的养子还活着,也应该和小城一样高了,该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那是1997年的事,八爷看他一天天老下去,黑太婆他们也盼不来,实在没啥指望了,就从邻村抱养了一个男婴,想着长大后能给他养个老,送个终。
那几年,八爷虽既当娘,又当爹,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着孩子,但他脸上多少有了点笑容,毕竟,没有盼头的盼头也是一种盼头啊!
好不容易孩子会叫“大大”了,能跑了,眼看着就要进学校了,可谁又知道,老天爷又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就在他的养子和小伙伴们在梁峁玩耍时,被一条毒蛇从大腿上咬了一口。八爷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谁知一针青霉素打下去,孩子第二天就丢了命。
可怜的八爷,真是叫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命苦的啊,还是像一根苦瓜,无论清炒还是炖煸,味道都是苦的。苦苦的八爷想了一会,坐了一会,拂去泪,长叹一声,带上大黄狗,朝庙里走去。
庙是“二后庙”,八爷听人说,他们供奉着的是天上玉皇大帝的二女儿。今天去庙里,八爷当然不是去烧香,而是找看庙的春喜爷给还电费钱的。
八爷来到庙门口看庙的房子里,只见门帘搭得高高的,炕眼里浓烟滚滚,却不见春喜爷的身影。八爷就径直进了庙里,这庙是前年新翻修的,墙壁刷得跟面一样地白,走廊,上也请画匠画了壁画,什么牛鬼蛇神,黑白无常的都有,个个獠牙露齿看的让人毛骨悚然。
以前黑太婆在的时候,隔三差五地就去烧香。黑太婆走后的那几年,初一十五,逢年过节什么的八爷也会去求神许愿,他希望无所不能的神能让黑太婆和女儿回来,他求签,签上说什么“雾大不见家,归期红双喜”,他也不知道说的是啥,解签的春喜爷说,是外面的雾太大了,把回家的路给罩住了,看不见,说让他等着,不是双日就是过节就回来了。
那几年,八爷很殷勤地烧香啊许愿啊,可这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好运,反而,家里经常让人害,炕席底下的钱让人偷走了,猪仔被人偷走了,牛也让人给偷到甘谷的集上卖了。后来呢,儿子没了,黑太婆也不见回来,八爷真的是绝望透顶,看来,烧香求神,神也没有怎么保佑他。
既然老天是不想让他活,人也容不下他了,那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八爷越想越气,越想越想不透,他找来家里的半瓶“敌敌畏”,一口气就灌了下去,窝囊了大半辈子的他真的活够了,他再也不想,再也不想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四
第二天,鸡叫了,天亮了,八爷还是睁开了眼。不知是药过了期还是原本就是假的,他除了肚子胀外再没有任何的不适。在家里躺了一天后,还是继续着他生不如死的生活……
后来的八爷再也不烧什么香,求什么神了!
他想,如果真有神的话,神怎么会忍心让一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的他,受那么多的罪,吃那么多的苦?如果真有神的话,为什么牵下他牛,偷下他钱的人没一个断子绝孙,反而活的那么滋润圆满?如果真有神的话,那高高在、上善恶分明的神,怎么会为几炷香一个供物而去难为一个好人呢?
八爷正想着,春喜爷回来了,叫他到房子喝茶,他转了大半天,腿早就酥的挪不动了,便去了看庙的小房。
春喜爷六十多岁了,以前是个阴阳先生,经常四面八方地走艺。后来老了跑不动了。村里要找个看庙的,一年五百斤粮食,谁都看不上。春喜爷和儿媳妇本来就不和,窝囊气也受够了。他二话没说,就拿着他的破铺盖搬到了看庙的小房里。这一看,就是十多年了。
八爷还了电费钱,喝着茶,听春喜爷高声大嗓地说二后神显灵的事迹时,他的女儿小琴揭帘进来了。八爷看见小琴来了,本想下炕开溜。可小琴说,今天是八月十五,她包的饺子多着呢,非要留八爷吃点。八爷懒不过他们父女俩的拉扯,只好又稳稳地坐在了炕上。
小琴打开手里提着的保温饭盒,韭菜豆腐的香味就冒了出来,满屋子乱窜。春喜爷打开地上的柜帘,从里面取了个碗。八爷不知道有多久没包过饺子了,但他吃过。逢年过节小城妈还有村里的一些好心人总是可怜他,给他端来一些好吃的,八爷老觉到过意不去,就时常摘些自己种的菜给人送去。
请老师继续在八一展示您的才华!o(* ̄︶ ̄*)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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