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向死而生的追梦者(散文·旗帜) ——父亲纪事之三
伫立在父亲的墓前,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已静止,坟旁的一棵枯柳已被秋风滤尽,它静默着,就像个深不可测的哲人,只有树上的寒鸦跳上跳下绕枝鸣叫。这一刻我眼前总是出现父亲的背影。我觉得那坚实的背脊是荒野中求道者孤独的身影。那墓前的碑文是这一代人特殊的生命历程,包含:苦难、抗争、意志、信仰。这一切都弥漫着硝烟与炮火……
我记得,父亲在世时,有一年寒食的前夜,带着我们在黄昏的十字路口,朝着西方,烧了若干纸吊、冥币和冥衣、冥裤。父亲要我们全部跪下叩头,我们依照父亲的指令奉行。我问父亲这是为谁烧纸?父亲说,死去的战友。他说,昨晚梦见张汉男垂头丧气地哭诉,说他委屈。还有许多战友赤身露体,说他们没有住的地方,没吃没穿冷得不行……心里好生凄凉。醒来后寻思,也没啥办法,就照老辈人流传下来的办法了却一点心愿。比起他们,我捡了条命回来,有儿有女,值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凄凉地望着远方。久久地,久久……
莫非远方的天边能看到他的战友?
父亲收回目光的时候有一个嘱托:“日后我要死了,你们回来给我烧纸,一定顺便朝西方也烧些纸钱,那些战友们未必都成了家,就算我替他们生了几个儿女……
我们点头应是。父亲是个无神论者,从不信神鬼一类的事,因为一个梦境,却愿意相信这种仪式会有实效。
父亲燃起几支烟扔进燃烧的火苗里,自己也点了一根抽,那些纸钱燃起瞬间的辉煌,倾刻成为灰烬,我们拍拍膝盖上的土站起来,父亲却守着熄灭的纸灰蹲着抽烟,抽了许久许久。说那时候他们打下仗来,疲困得发烟瘾,找不到烟抽,几个捣蛋鬼警卫员,出去把晒干的马粪卷起来供我们抽,说是老乡给的烟丝。我们信以为真,抽得挺过瘾。抽完了,他们问好不好抽,我说好抽。他们才笑着摊牌了真相。父亲苦笑了一下。说就那样也挺满足的。可惜,这些战友们,连支好烟都没抽过。
父亲说他打了十二年仗,没有挂过一次彩,但有过几次异样事他一直很费解,好像冥冥中有一只大手总让他躲过子弹,情理上绝对应该是他死,但却落在别人身上,有时候还有替换的现象。
这个话题父亲讲过多次。家里人说,父亲走后,奶奶倾其所有买了一只肥羊,把整羊供在五道庙七天七夜,全家人轮番跪拜。完事后,神老人家说,有天兵天将护佑,让奶奶放心。父亲在讲他遇死而生的故事,家人就坚定不移认为是当年的供奉应验了。
父亲却哑然失笑。
父亲说他第一次险中得安,是解放战争爆发,跨过黄河攻打山东曹州府,父亲是一名机枪手,战争处于激烈状态,机关枪轮番上阵,第一个梯队架起机关枪,还没来得及打,一个炮弹飞过来,把机枪手的背脊裂了一半倒下了。父亲替补冲上去,扳动板机嘟嘟嘟一阵扫射,把敌方压下去了。就在敌方第二次攻上来时,一个子弹从父亲的耳边飞过,机枪打得正欢没子弹了,父亲就喊:上弹,快上弹!上弹者仍没有反应,眼看着敌方攻上来了,父亲有些气急,用胳肘提示上弹者动作要快,却无任何反映,父亲回头一看,上弹手早已打穿了脑壳牺牲了……父亲猛醒:刚刚从他耳边飞过去的子弹,没击准父亲,却是把背后的入弹手击毙了。
在战场上,死人是最不稀奇的事,生命在这一瞬间和那一瞬间都有可能亡失。父亲说,战士在战场上只求胜利,顾不上求生。对于生死的意义不可能细想。可是战后,一幕幕的情景像过电影似的。总想,怎么能绕过前面的人把后面的击倒?为什么死的不是我而是他呢?是谁在掌握生死大权?
父亲说,他在部队从来没有和谁红过脸,但他跟张汉男有过两次冲突。
张汉男是国军反正过来的人,胆小、保守、和谁也处不来。打仗时又缩头缩脑,一听枪声就四处乱钻。平汉战役时,父亲缴获了一挺歪把机枪,当时提倡节约用弹,父亲不会打单发,请教张汉男,张汉男死活不教。父亲勃然大怒,说你这怂包软蛋,还想让国民党救你哩?做梦去吧,眼看就是我们共党的天下了还不觉醒。你胆敢投敌,我头一个崩了你。张汉男因是反正人员比较气短,不敢正面冲突,但以不传授技术相对抗。父亲只好自己摸索学会了单发。后来父亲当了班长,和张汉男一个班,对他得过且过的态度始终不满意。
部队打到长江边,准备发起渡江战役,提出的口号是:“只许向南看,不准向北看”。可是,北征南战的兵们都是汉鸭子,面对浩浩荡荡的江水束手无策。部队只好组织了附近的一些老百姓指导士兵们划船,可是有些老百姓害怕,中途逃掉不少。上级下了死令,让部队必须在十天内学会划船,他们在江面实地演习划船,眼睁睁漂走了许多人。张汉男是南方兵会游泳,会划船。让他指导,他偷奸耍滑不好好教。父亲火了,用枪指着他的头,说你想一个人过江,让全军覆灭是不是?张汉男说他晕船,从小怕水,一见那江面就像看到一个血盆大口想要吞噬他一样。父亲不信他的话,逼着他教,他就是不敢上船,还抱着脑袋哇哇叫。父亲本看不上这个胆小鬼。靠他,一个胜仗也打不赢。一跺脚,说自己学!
十天后父亲学会驾船,一船七个人往过冲,一只只小船斜着过江。当时,国军的子弹如雨,覆灭的船只很多,伤亡惨重。父亲驾着那只船也被子弹穿透,哗哗进水,眼看就要沉船,父亲一咬牙,说豁出去了,快跳水啊!父亲知道必死无疑了。可鬼使神差,他们那只船七个人,六个人竟然全部过江,只张汉男没有过去。想来一定是中弹死了。先头部队能够躲过子弹的人,都是上苍的恩赐。父亲怎么也想不通,他们到底是怎么渡上岸的,只记得江面比较平缓,江水涌着他的身体,他拚命朝江对面扑腾,子弹如下锅的饺子,他既没有被江水带走,也没有被子弹射中。只是凭着向前冲的勇气,居然撞过了一次鬼门关。过江后他整点班里的人都上岸了,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张汉男。父亲着急了,逃跑不可能,牺牲的可能性大,因为他们是同时跳江的呀!
一次次的幸运,使父亲的胆子越来越大。他总结了一条经验:越怕死,越想求生,死神来得越快。老百姓说怕死就有鬼,有一定的道理。父亲说他正因为对渡江刻骨铭心,是因为他觉得那次必死无疑,他学会驾船,但并没有学会游水,船漏水了,子弹打不死,水也得淹死,可居然那么扑腾着就过去了。最该上岸的是张汉男,可他恰恰死了。事情的蹊跷总让父亲回味不止。父亲说,也许张汉男果真晕船?或者说他有死亡的预感?不然在梦中他怎会说他委屈?这使父亲百思不得其解!
无数的险情一次次放过父亲。
父亲说,另有几次险情是在朝鲜战场上第五次战役。仗打了七天七夜,粮食吃完了,子弹供不上,和后方失去联系。团长牺牲,副团长、政委均受伤。团部只有参谋长和政治部主任为指挥中心。父亲当时是连指导员,连长是国军反正过来的。参谋长问,你的人还有多少,父亲说三十几个,参谋长让父亲带着队伍挡住敌人的进攻,注意保存实力。
又打了一天之后,接到上级突围命令,说不要打了,只要脱出包围就是胜利。
回到指挥部,粮袋只剩下一饭盒玉米面,父亲凑在一块熬了一锅玉米面糊糊。参谋长不放心营地安全,带警卫员出去察看,小通信员饿得紧想吃,父亲说等等吧,等参谋长回来都能吃点。可是左等右等等不回来,父亲便出去找,见参谋长刚要离开营地返回,一个炮弹飞过来,父亲扑过去扳到参谋长,结果参谋长的身体炸成一包渣,只剩下父亲压着的一根胳膊还全乎,而爬在参谋长背上的父亲竟毫发未损……
父亲讲起这件事总是泣不成声。他最为心痛的是,参谋长饿着肚子牺牲了,如果让他吃一碗糊糊再走,起码上了西天也不至于是个饿死鬼。可是,父亲说,他们整天吃的是凉水拌炒面,营养不良,大部分人都患了色盲症。再后来炒面也没得吃了,就用白土充饥。这当儿更是弹尽粮绝,饿着肚子亡去的何止是参谋长一人?
天黑时,父亲带着剩下的三十个人向西北方向突围。当时美军围得水泄不通,坦克在马路上巡逻,隔一会儿过一下,父亲就令人潜伏下来,摸清敌方坦克巡逻的间隔时间是十五分钟。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潜行,命若琴弦,稍不小心就会惊动敌人,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父亲再三示意,动作一定要轻。趁坦克停下来要从坦克底下爬过去。开始的部署是连长领头,父亲断后。走了一阵子,连长显得很慌乱,说他方向感不强,让父亲前行,他来断后,父亲点头应是,却又格外起疑,万一连长投敌,三十个人就会被出卖。因连长是平汉战役从国军反正过来的机要人员,平时表现得好,入了共产党。可这时的反常现象让父亲多了个心眼,父亲示意警卫员严格注意他的动向。就在这时,有人不慎掉了水壶,惊动了敌人,乱枪打了一阵,结果有人传来话说,连长牺牲了。士兵们顿然慌乱起来,连里只剩下父亲一个指挥员了。父亲令人卸下连长身上的弹药,说:哪怕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突出围去,绝不能落在敌人手里!永远记住,我们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宁死不能屈!
说到这里我又想,假如连长不和父亲调换位置,那死的岂不就是父亲吗?父亲绝不会有能耐与死神有什么共谋吧?父亲一次次与死神错过,是否是上帝觉得他必须活着回来做我们的父亲呢?
父亲说,连长牺牲后,他们跑了一夜,已是精疲力竭,又饿又累,一步也挪不动了。这时候真不想活了,可是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三十个人。敌人包围了三层,好不容易冲到最后一围,保存了这么几个人,他必须把这三十个人安全送出去。
到了一个豁口处,发现一个美军正在睡觉。父亲估计敌人一定放了一个班在看守这个口,以防我军突围。果然不出所料,美军以为我方已被消灭得差不多了,放了一个人放哨,其它人都在豁口的避风处钻在布袋一样的棉被里熟睡。我方已没有足够的战斗力,只能偷偷地蹓过去。父亲侦察好地形,一挥手,让战士们一个个过去,父亲返回来扔了一颗手榴弹撒腿就跑。一个班的美国佬在甜美的睡梦中上了西天,如此的战果又使他来了精神。
父亲讲到这里就笑了。
显然他对自己的判断很满意。
他说在战斗当中,一个指挥员的判断和选择至关重要。判断正确还要果断,一旦犹柔寡断延误战机就是惨重损失。
父亲获了个小成果,终于快要突围了,走出密林,上了山岗就彻底摆脱了敌人的围猎。
可就在这时,敌人的坦克灯扫过来照见我方。父亲喊了一声隐蔽!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敌人开出了一辆汽车,拉了一车兵出来搜寻。敌强我弱,只要敌人冲过来,三十个人必会全部覆灭。父亲迅速做出战斗计划,我方弹药已尽,战斗是不可能了,只能留一人掩护让众人突围。从实战经验来说,父亲觉得这个选择只有他自己合适。于是让大伙把所有的武器放下。然后喊:
通讯员——
到!
命令三排长带部队迅速向山岗撒离我来掩护。
我要牺牲了你和三排长带队。
不!你是指挥员你不能牺牲,我来掩护。
听命令,向后转!
通信员还是不肯走。父亲一脚就把他撂出好远。通讯员无奈,只好呜呜哇哇哭着走了。
父亲已经有了牺牲的准备,因为他手里只剩下一颗子弹,三颗手榴弹了。掩护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一点点武器上了。他努力把敌人的视线引到他这边,让大伙撤离。敌方在喇叭里喊:
投降吧,你们已被包围,逃不出去了……
父亲听到喊声格外恼怒,他选了一个有利地形,把唯一的一颗子弹压上膛。父亲说,这颗子弹一定要换一个“大货”。他看到汽车上有一个美军朝我方指手划脚,大约是部署战斗,父亲断定这是个指挥员,擒贼先擒王。父亲嘿嘿一笑。自言自语地说老伙计,来吧,对不起了,你的末日到了。他瞄准那个大头,一枪打过去,大头应声倒下,美军大乱阵脚,趁他们混乱,父亲把三颗手榴弹捆在一起,奋力扔出去,轰一声,烈焰四起,只听到美军哇拉哇拉叫喊,大概伤亡了不少。父亲趁机窜出密林,上了山岗,脱离了险区……
三十个士兵静静地站在山岗上向密林深处张望。
跟随父亲多年的通讯员,抱着脑袋哭泣不止,他已经不敢想象指导员是否还能回来,但是他们的指导员奇迹般地回来了,居然好好地站在他们面前。
有人喊了一声:指导员——你可回来了,我们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然后三十个士兵像没娘孩似的一涌而上,抱住父亲呜呜哇哇哭起来。
父亲挨个儿拍拍他们的臂膀以示安慰,说没事了,咱们胜利突围了。可战士们还是拥着父亲哭,生怕再次失却。
父亲喊了一声:立正!听令,原地休息六十分钟。
众人听到稍息的命令,身子一软,几乎是同时像扁布袋一样倒在地下了。父亲知道大家饿枯了。在他们的视野里,到处是战死的马匹和士兵的尸体。父亲再次下令,架起柴火,拿起战刀,剥去马皮,烧马肉充饥。
大家一轱辘坐起来,各自分工合作,自给自足。谁知饥饿过度,马肉半生不熟他们就狼吞虎咽吃起来。到了下午有几个人肚子不舒服,小通讯员拉肚子,拉得提不起裤子了,通讯员说,我不行了指导员,你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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