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赌徒(小说)
一
润强走到近房大嫂的门前时,她正在喂猪。两只又肥又大的猪儿把头拱进食槽里,你争我抢,不时还进行着决斗。其实,食槽已经见底,猪儿们哼哼唧唧,用舌头舔得津津有味。他大嫂拎着盆子转过身时,差点儿与他碰个满杯。
“吃过早饭了,大嫂!”打招呼时润强嬉皮笑脸。都是一家本户,耍嘴皮是他的家常便饭。
“嗯!刚吃过。”他大嫂礼貌地回答,可刚出口,定定神的工夫又觉哪儿不对劲。润强脸上的一抹弄潮出卖了他,象捡了什么便宜似的,又象是心满意足地笑,她才静下心来揣度,原来是被这小子耍了,他一直在看着猪说话。又端详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知道他又是赌了个通宵,气得一脚踹在他的左腿上,骂道:“赌!赌!早晚赌死你!”骂完,头也不回进院了。
一群羊儿向他走了过来,憋了一夜,羊儿们卯足了劲儿往外冲。领头地是一只公绵羊,个头强大,粗大的羊角从脑袋两侧长出,围着耳朵转了一圈,尖尖的末梢向前方绕去,跑起来虎啸山林般得威风。这家伙斗起架来,异常凶猛,收敛时特别可爱。它有十分的号召力,除其他的两只绵羊之外,一群灰白山羊紧紧相随。他近房的三嫂腋下夹着毛线,竹针之类跟在后面。
“三嫂,早上好!您这就放娘儿去呀!”他故意拿腔捏调,让人听得模棱两可。
“哦!放羊去。”他三嫂回答道。
不能就此便宜了他,不然心里怪痒痒的,想到这儿,就诡异地笑。三嫂智商不低,再看看他过来的方向,很快明白过来,一脚踹到他右腿上,骂道:“赌!赌!早晚赌死你!”
两条腿各挨一脚,不偏不正。赌桌上虽然输了个净光,两个鞋印装进了腰包,扯平了,回家吃饭。一想到每次回到家里,都有热腾腾的饭菜,心里升腾起无比的温暖。
厨房门冷冷清清地敞开,一股低温发酵的面团和着清凉的水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特殊气味直钻鼻孔。虽渐渐习惯,但闻起来也有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这种气味从什么时候产生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从几年前,他的宝贝女儿踏凌霄一样的大闹一场,坚决让他从赌桌上金盆洗手又不见成效之后,这种气味就突现了。
他也有过戒赌的念想,但那种赌桌上掷骰子的声音实在太有诱惑力了,还有那搓来搓去的骨牌,摸到杠子,老千对,那种亢奋不亚于中了头彩,瘾头一旦上来,他不受控制,就象被毒瘾俘虏了一样的猥琐。
他掀开锅,里面空空如也。打开橱柜门,里面仅剩半个凉馒头,硬邦邦的。他虽然饥肠辘辘,把半块馒头放在嘴上,张开了嘴巴,做出咀嚼的样子,可还是难以下咽,又放回了橱柜。
“你个没人味的东西,就知道赌。好好的日子不过,媳妇生气跑掉,庄稼荒芜到地里,你弄点儿农药毒死我得了,眼不见心不烦。”他老娘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知道是那不争气的儿子回来了,睡在床上就骂开了,“你爹死到赌场上,我看你也是不撞南墙不死心。”
“俺的个糊涂娘,瞧您说的,”润强自知理亏,强颜作欢,既是赔情,又嬉皮笑脸,“您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您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孝敬您老人家还来不及呢!”
“哎!我倒不如死了得好!”润强娘说着就垂下泪来,哭道:“如果你爹在世,咱们娘儿几个也不至于到这步田地。”她说着,抹了一把泪水,自知无奈,太息着,“就是他在,又好到哪里去,老猫梁上睡,一辈传一辈。”她一边自言自语,喘息了一会儿,一边开始起床。
二
润强娘是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小脚老太太,她的裹脚布很长很长,她可以对生活的任何一个环节疏松,唯独对于裹脚马虎不得。她蜷缩着大腿,一点一点精致的包裹,象在雕琢玲珑的艺术品。那裹布很长很长,在裹布的那端,弯弯曲曲,竟能看到润强他爸年轻时的笑靥。他是那么的帅气,如果不是先天性的赌瘾,几乎是一个完美的男人。新婚时,他总是看着她的三寸金莲发痴,在他的心里,那不知道是多美,美地就像她的脸庞,就像玉盘里的明珠。她以为,她的美可以医治他的赌瘾,他常常抱着她的小脚,抱着他的脸颊亲吻。在她的记忆里,那也是最美好的时光。美好的事儿总是转瞬即逝,留下无限的惆怅,然后在惆怅与留恋中迷失了一生。
那天早上,他就站在她的跟前,看着她一丝不苟的将脚包裹严实。她也是就这样的聚精会神,她记得很清晰,穿着红色绸缎的碎花袄,发髻挽在后面,那种迷人的身姿足以让他不知所以,然而,当她裹完最后一段布抬起头,还是没拴住他,早已不见了他的影迹。原来他说的话是真的。
预感是没有任何来由的,它不因人的意志或心情而动摇,也是不可琢磨的。那些天她右眼皮直跳,总觉着要发生什么事儿。就在那个夜晚,他们做过爱之后,他半睁着迷蒙的眼睛说:“梅,我走了,你在家等我,十年,或二十年,我会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不会辜负你的青春。”
“这不是完整的家吗?”她疑惑地注视着摇曳的烛光问。
“不,是完美的家,我要把属于我的赎回来。”他深深地吻了她一下,几乎是恋恋不舍。
他就那样的走了,他说他是江湖中人,有些事情身不由己,江湖事儿只有在茶马古道上按江湖规矩了结。至于发生了怎样地翻天巨浪,她无从于知,反正就那样神神秘秘的人间蒸发了。她也只有在等待中淑影对月,独守着寂寞。
他这一去就是半辈子的光景,其间,她唯一得到的音讯就是她曾救过乡棉站站长文宣的驾,相传文宣嫌帽子小,薪水低,梦想着一夜暴富,结果咸鱼不但没有翻身,反而又在赌桌上输掉了三十多万,那是他偷偷挪用的公款。道上的人似乎都能呼风唤雨,不管你在哪个角落里躲着,或在哪个门派里修炼,只要一个暗号,就能随叫随到,冥冥之中好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量,他神仙下凡似的,到了那里立马翻盘,愣是帮文宣赢了回来。这种传说可信的成分有多少,水分又有多少,她不知道。
只要打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就会拼命的找。反正那天晚上,她在文宣的门外哭了一夜,跪了一夜,文宣眼圈通红,分明是在屋里哭过,纠结过,但还是极力否认,说那是子虚乌有的事。一个假寐的人是最难叫醒的,待他回来时又是七八年之后。
他去得悄然,象微弱的风,来得温文,如低哮的潮,却是一个十足的道上人,外面的事情只字不提,只是说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永不踏入江湖半步,令她欣慰地是,他真的做到了。除了混混附近的小赌场,再没有出走过。
一年后,润强诞生了,混迹江湖大半辈子,才结了个秋葫芦。
润强五岁那年,他在本村的赌场里做庄,一不留神摸错了牌,激动的两腮通红,浑身发烫,血往上涌,几乎充斥着每一根毛管,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把牌重重的往赌桌上一拍,吼道:“老天爷都赢不了我,大王二王。”说着,把桌上的赌注悉数尽收囊中。一阵刺耳得嘈杂声把他唤醒,定睛一看,哪里是俩王,分明是多了一个孔,成了鳖拾,摆出这样的乌龙,按照江湖规矩,可大可小,大则自愿夺命,小则数倍赔钱。润强爹混迹江湖几十年,在他看来,犯了兵家之大忌,他师父临驾鹤之前再三叮嘱,尉迟恭是锏在人在,锏亡人亡,赌牌就是赌魂,不能有任何差池,魂亡人亡。于是他谨遵师父遗训,颇有公事公办的气度,一个激灵死了。
他的死法与众不同,要有江湖大侠的风范,既不是服毒自尽,又不是一剑封喉,而是先喝了七碗白开水,一边伸腰,一边做深呼吸,半蹲身子,呈马步状,忽然猛提一口气,身子倏地站立起来,大吼一声:“天灭我也!”血液泉水般从口中喷出,而后象稻草人一样直直的后倾倒地,气绝而亡。他临终唯一的遗憾就是还没有将赌魂的精髓传于润强,将来他所继承的只是盲人摸象一样的空壳,这是他那时就预料到的。
三
“娘,您别动,尽管在床上躺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就行了,辛苦了一辈子了,也该享享清福了。我去吩咐楠楠给您老人家做饭。”
润强说着来到了东屋,那是楠楠的房间,还是土坯墙,他的整个院子在邻居的高墙大院下,显得极不协调。
几年前,他就有着手翻建的计划,准备先买些砖头,石头,再买些沙料之类,至于工钱,都可以从长计议,几年下来,总是钱到手,饭到口,好钢没用到刀刃上,从庄稼地里由钱变肥料,种子,再变成丰硕的收成,然后再变成钱,就这样聚沙成塔,一笔笔可观的收入辗转在赌桌上变成沙漠里的水,稀里哗啦一阵吆五喝六地碎响,消失了。
今年开春,杨树苗行情特好,千年不遇,他喜欢赌,种地也是,五亩多地全育上了苗木,而且长势喜人,这样一口气卖下来,净赚八九万。他暗自得意,盘算着,这下翻建应该是小菜一碟了吧!存款时,他多了个心眼,化整为零,提防手痒时,解一时之快。
出发点总是美好的,现实的落差是,他一直都在手痒,赌场去得次数越来越多,账上存款越来越少。当存款只有一万五千块的时候,他知道已经触及了生活的底线,更甭提翻建计划了。
“楠楠,我的宝贝女儿,我刚才发现一个秘密。”润强推开阖着的房门,见楠楠面无表情地半躺在床上,毯子松松垮垮地耷拉在床沿上,两只失神的眼睛虚无缥缈地撒向墙角,为了取悦于她,故作欢快地提高了嗓门。
“什么秘密?”楠楠很是不耐烦,又有些好奇,语气里浸满了怒气和黯然的神伤,依然扭着头,她不希望看到那狼狈的样子,实在是让她厌恶又无可奈何。
“我发现我饿了。”润强指指肚皮,暗示着,如果放在往日,饭菜早已准备停当,就等着他下晌归来。
“饿死吧!全家饿死更好。”楠楠表情淡漠,她的内心就这样被锋利的刀子轻轻地划过千遍万遍,遍布条条血痕,然后由棉絮状的东西紧紧地包裹着,让她透不出一丝的新鲜空气。
“傻孩子,咋说话呢!咱们饿死倒无妨,你奶奶她老人家象熟透的瓜,可经不起这般折腾。”
“你不要拿奶奶当挡箭牌好不?她让你气得死去活来,你真有这份孝心,就应该不再去赌,”楠楠说着委屈的泪往上涌,终于哭了起来,“我想我妈妈,爸,如果我妈在,咱们家或许就不是这个样子。”毕竟,她的年龄还小,思想幼稚,看着邻家文丽的爸爸被他的妈妈管控得有板有眼,就以为只要妈妈在,她的爸爸也一定会服服帖帖。其实,她妈妈之前又何尝不想管制住他,一次次地失败让她伤透了脑筋。
她的妈妈是川妹子,那是时兴花钱就能买到媳妇,有蛇头专门联络,润强心眼不坏,被称之为赌博鬼,名声不好,本地的媳妇没着落,就只要花钱买的份,俊美虽然来路不正,过日子一点儿也不含糊,鸡鸭鹅满院都是,家里的猪羊都喂得肥嘟嘟的,几年辛苦下来,钱还是被润强变着法地弄去,然后在赌桌上无声无息地消失,俊美不止一次地应求他戒赌,他不止一次的应允,然而,他实在无法挣脱那赌桌上的诱惑,俊美忍受不了凄风苦雨的日子,终于在漆黑的夜里,她撇下幼小的楠楠,永远的离开了这个家。
“爸,你把我卖了吧!这样你也能多一点儿赌博的本钱,”楠楠悲伤的眼泪婆婆娑娑,颤巍巍地哭诉,“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这不是我想要的。”
一个小孩子,话说到这份上,纵使铁石心肠,纵使无情的人也会为之动容。一语惊醒梦中人,润强一阵悲酸,执拗锈蚀的心象一杆遇到巨热的蜡烛,瞬间瘫痪了。泪水在眼眶里转动,脑际过电一样的回味着。的确,这些年来,他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亲情,友情,还有自己的尊严,都早已把它们作为奢侈的赌资,在赌桌上作了孤注一掷。虽然无关别人,但从他们的窃窃私语声,从他们的眼神里,读懂了蔑视自己的含义。每天过着卑微的生活,奴颜媚骨地讨好着他们,这又何尝是他想要的?
“楠楠,我的孩子,爸爸戒赌,就从今天。”润强诅咒着自己,咬牙切齿地说。拳头紧紧地攥在一起。
“你赌了几十年了,能戒赌?”楠楠听出了他的真切,失神的眸子亮了起来,还是有点狐疑的问。
“戒,这次一定戒。”润强咬着牙,一字一顿。
“要不戒呢?”楠楠紧追着问,心里悬着的石头得不到踏实的答案,落不了地。
“走出门就撞火车!”润强为了表白自己的悔意,顾不了许多。从骨子里,他诚心要做一个收网的渔者。
“爸爸,你真是我的好爸爸。”楠楠振作了起来,忐忑的心收了回去,一骨碌爬起来,抱住润强狠狠地吻了他一下,“我这就去做饭。”
四
明亮的火焰舔着灶堂,不时冒出暗红色的火苗,淡灰色的烟雾从灶门处袅袅升起,锅里的水沸腾着,香气四溢。穷家的孩子早当家,各种饭食在她的手里都非常的可口。润强看看她专心的切菜,洗菜,做菜,默不作声地做着这些,惭愧的些许皱纹的脸上泛着红晕。如果不是他不成气候,现在她应该在高中的课堂上认真地听讲,或和同学们一块儿讨论问题,至少,会有一份安逸的生活。
在他院子的前面还有一弄院子,是近房婶子的。她去了新疆,院子一直空着,里面有一堆的木材,那是他卖掉河沟上的杨树,剩下来的,那木材贩子一车没有拉完,就便宜了润强,这是烧锅做饭的上好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