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人间暖情”征文】留根(小说)
一
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此起彼伏炸响着,使得内室刚刚满月的婴儿受到了惊吓,哇哇哇地哭叫起来。正在堂屋接待远亲近邻们前来贺喜的赵稳基听到婴儿清脆的哭声,愈加兴奋起来,他抓住坐在旁边的一位被称为先生的中年人的手使劲摇着,嘴里在不住地恳求着:“王先生,就算在下求求您了,您就用心给我家小儿起个名字吧!”
王先生用手捻了一把已经开始稀疏的八字胡,仔细打量了一下赵稳基,不紧不慢地说道起来:“依理,起名当在百日之时,不宜过早。既然赵兄弟催求紧急,难以却辞,只好就客随主便吧。我先说个名字,咱们可以商榷一二,毕竟赵兄弟五代单传,又是老来得子,名字自然要有个说法。依我看,赵兄弟字稳名基,意在使赵家烟火相继,稳定赵家基业,那么赵家公子的名谓自当随父辈之意了。”
“好!好!”赵稳基满面带笑附和着。
“在下认为赵兄弟家公子来临凡世,自是为接续赵氏家谱的,也是在行使赵家下一代的延续,保证赵家百年人丁兴旺。如是这样,那就取名留根吧。赵兄弟,不知您意下如何呢?”
“先生提议甚佳,就叫留根吧。赵留根,给赵家留根,好!好!好!”赵稳基满心欢愉,不住嘴地发出赞声。
“留根好,留根好,赵家的基业永远有根!”远亲近邻们也跟着表示赞同。
“留根留根,草死根依存!”一位客人叹了一句,声音很是低沉。
“这是什么话?怎么叫‘草死根依存’呢?出言不吉!出言不吉!”王先生不满地瞪了那人一眼。
“恕我出言有差,恕我言之欠考虑,请谅解!请谅解!”这位客人自知失言,连忙向赵稳基赔礼道歉起来,“随口拈来,请赵老爷无需在意!”
“无妨,无妨,无需放在心上!”赵稳基忙打了个圆场,虽然他的心里也多少有些不快。
在一派喜庆里,在祖辈相传的意愿中,被取名赵留根的小婴儿就担当起了接续赵家世代相传的重任。也许是他已经预感到了以后的苦不堪重负,啼哭声愈加响亮了。
小留根的出世,让已不惑之年的父亲赵稳基兴奋异常。婴儿出生刚刚十天,他就要举办一场盛大的百日庆生宴,他挨家挨户都去言语了一遍,并再三申明:“不得送礼,凡欲送礼者一概拒之!”
连续几天跑下来,凡是想到的和能请到的一个不拉地都告知到了。
这天,小留根的百日庆生宴在欢庆的唢呐里开了场,作为主家的赵稳基自然是忙得脚不沾地了。
“恭喜!恭喜!恭喜赵老爷喜得贵子!”
“恭喜赵家有后,家业兴旺!”
“赵老爷,恭喜!恭喜!”
……
“同喜!同喜!感谢光临!”赵稳基不停地拱手向众人施着礼。
这个百日庆生酒宴,自中午时分到晚霞西出,一直在吆三喝五气氛中进行着。整个赵家大院里院外十五个大喜棚都拥满了人,热闹非凡。
赵稳基逐个棚逐张卓应酬着,身上的所有神经都在兴奋着。
这时,屋里传出来赵夫人伤心欲绝的恸哭声,和着婴儿小留根的哭啼声……
二
小留根的百日刚过不久,一场兵荒马乱将经营了十代的赵氏面铺洗劫一空,挺身而出的赵稳基死于匪贼的刀枪下……
小留根母亲日夜痛楚不能自拔。在小留根父亲走后的一年里,小留根母亲坚挺着要让小留根能走起路来的意念,用最后的一丝气力扶起摔倒的小留根,眼看着他终于走出去了摇摆的一百步,身子一软,两眼一闭,追随小留根的父亲而去了……
乡邻们都念及赵稳基夫妇的善行德施,心存感恩之情,便聚在一起商议,让小留根逐家逐户地住上一段时间,一定要将他抚养成人。各家各户宁可自家吃糠咽菜,也要小留根每日里不乏面食,大家都把他视为掌中之宝呵护着。
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住百家炕,在百家人的温暖怀抱里,小留根衣食无忧地长到了六岁。
灾难总会追尾最不幸的人。
就在小留根六岁的生日当口,发生了一场由南至北的大瘟疫。毫不留情的凶煞病疫,把收养小留根的人的性命一个一个残忍夺去了。小留根虽然被一个乡亲隔离在一个远离疫区的坡上一座窑洞里,但仍然面临着死亡的威胁,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王先生脸色青涩、眼窝深陷,一副弱不经风的病容。他蹒跚着来到小留根隔离的窑洞前,看看窑前已经死去的李三奶奶,王先生知道她是顶着最后一口气给小留根送完吃的,就再也没有气力走回去了。
“留根啊!”王先生气息很微地叫了一声,用颤抖的手把十几颗煮熟了的鸡蛋从窑洞的小木窗口里塞了进去,“你留着慢慢吃吧,也就这么多了……”
“伯伯,您带我出去吧,我好害怕!”小留根哭着请求道。
“不行啊孩子,出去就是死啊!”王先生难过地摇摇头,心里在说:“不出去,又能活多久呢?”
“伯伯,伯伯,李奶奶躺在那里好久都没起来了,李奶奶她是怎么了?我真的很害怕啊……”
“别怕,别怕,孩子,李奶奶她是睡着了,我这就把李奶奶背回家去,让李奶奶好好睡一觉。”
王先生费了老半天劲才把已经僵硬了的李奶奶背到了身上,转身又气喘吁吁地叮咛小留根道:“孩子,你一定要坚持住,能坚持多久算多久,菩萨会保佑你的。”
“伯伯,李奶奶醒了一定要来看我啊,李奶奶最关心我了……”
“孩子,伯伯有空一定来看你。留根啊,记住,你再冷、再饿、再心里害怕,你都不要爬出来,明白吗?”
“嗯,明白了,伯伯,我不怕饿不怕冷,也不怕天黑,我等着伯伯您和李奶奶来看我……”小留根强忍着哭哽咽着说。
“孩子,那我走了,再……再见了,留根,苦命的孩子……”王先生咬着牙转过了脸。
“嗯,伯伯再见!李奶奶再见!”小留根用眼泪目送着王先生摇摇晃晃地背着李奶奶向村里走去。
这是小留根最后一次与王先生相见,王先生背着李奶奶刚走下坡就一头栽地再也没有醒过来。
由于病疫难以控制住,村里人能活下来的为数不多,即便活了下来也都是奄奄一息的,没有人再有能力顾及小留根了。小留根虽然没有染上病,但经受不了饥饿和风寒,已经廋弱不堪,只剩皮包骨了。
就在小留根陷入休克的状态时,村外三十里地的云水寺一位大师冒险来到了窑洞里,将小留根接走了,使得小留根活下来一条命。
云水寺紧靠着宽阔的云河边上,这里香火缭绕十分兴旺。这位大师叫禅悟,与小留根父亲交往甚厚,是多年的挚友。
由于这场病疫感染范围广,禅悟大师担心会祸及云水寺,不得已他把寺院所有人都送到了六百里外的松峰寺去暂避一时。
禅悟大师把小留根救回来后,想尽一切办法让小留根恢复身体,即便破了戒也为小留根改善生活。月余时间,在禅悟大师的的悉心照料下,小留根恢复了健康。
自此后,禅悟大师精心地抚养和教诲着小留根,不但教他学文识字,更教会了他许多做人的道理。
“留根啊,我对你说的这些道理,你要用心去理解,更要用心去做!”禅悟大师语重心长地对小留根说道。
“师父,对好人要感恩,为什么对坏人也要感恩呢?”
“因为坏人也让你明白了一些做人的道理,他是用他的劣行让你看到了什么是丑恶,让你去防微杜渐。”
小留根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没听得太懂,但他知道师父说的肯定有道理。
禅悟大师并不让小留根跟着念经诵佛,只让他认识经书里面的字。
“师父,为什么不让我念经呢?”
“因为你凡根未尽啊!”禅悟大师笑了笑说道。
“师父,什么是凡根呢?”小留根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禅悟大师问道。
“一应得遇的劫数啊,比如情仇爱恨等等。凡尘之人多有杂念,肉身之躯多有贪念,有此之念必有此之难。这些都需待等你成人后便可知晓。”禅悟大师爱怜地抚了抚小留根的头发。
“师父,可我没杂念也没贪念啊,我和师父不都是肉身之体吗?为什么师父就可以念经诵佛,我就不可以了呢?我也想像师父一样清净一身,多好啊!”
“呵呵,留根长大了,都说起大人话了!”禅悟大师很高兴地拍了拍小留根的肩膀,说:“师父也是肉身,自然也是凡根未尽,还要好好地修心啊!师父念经自是有师父的根由,不让你念经自然也有不让你念的原由。留根啊,一切都有定数,随天意吧!”
“嗯,我听师父的。”小留根很懂事地点点头。
小留根在禅悟长老的精心呵护下,每日里除过断文识字,就是满寺院里追小鸟们玩,要不就缠着禅悟大师带他到寺外山上或河边转悠,去认识一些花呀草呀鱼呀虾的,可开心了。
在快快乐乐的日月里,小留根长到了十二岁。
一天黎明时分,正在熟睡的小留根被惊慌的声音叫醒了,“留根起来!起来留根!赶紧起来!”
小留根揉揉惺忪的睡眼一看,禅悟大师一脸的惊恐。
“快快快,赶紧往后山坡上跑……山……山洪来了……”无比紧张的禅悟大师说得有些结巴。
小留根忙爬了起来,跳下地准备穿鞋,突然发现地上全是浑浊的泥水,他吓了一跳,喊叫起来:“大师,大师,这是怎么了?”
“别问这么多了,快点跑,头别回,往山坡上跑。”禅悟大师一边说着一边塞给小留根一个临时裹起来的包袱,“你要用最大的气力去跑,跑得越快越好!”
说着,小留根被禅悟大师连扯带拉拽出了后门,禅悟大师大声喊道:“留根,快跑,不要往回看!快点,快点跑啊,再快点!”
小留根只得听从着禅悟大师的命令,提着包袱不敢回头,拼命朝黑黝黝的山坡上跑去,身后禅悟大师的喊声越来越弱了,最后戛然而止……
三
太阳有些懒洋洋地从云彩里爬了出来,把一束刺眼的光亮突然射向了大地。
紧挨着官道坡沿上的一座茅草棚里,身着补丁摞补丁的小留根伸着懒腰从草棚里走了出来,他仰脸张望了一下又钻进云里的太阳,随手抓起一个背篼、提着一把镢头,往草棚后面的山上走去。
上得山腰,他望了望满山坡上等待他去收获的山药,脸色红润飞扬。
他放下了背篼,用镢头小心地刨起山药来。这些山药(土豆),每年刨,每年种,已经三个年头了。切瓣种山药,打地窖储存山药,是禅悟大师教给的一个谋生之道。
刨满了一背篼,他把刨过的坑盖平,背上背篼下山去了。
到了草棚附近,他把山药在溪水里清洗了一遍,拿进了棚里,将一部分山药放进一个缺口的大铁锅里,烧起火煮了起来,又跑到小溪边看看昨天堵得的水塘子里有没有鱼。
打眼一看,惊喜万分,“啊呀,这么多的鱼啊?”他急忙找来一个竹耙子在水塘里一阵猛搂,十来条大小不等的草鱼被他搂上了沙石地上。
他拿起两条鱼来用泥裹了塞进炉膛里,用热灰盖住了,待会就着山药可以美餐一顿,其余的他用细麻绳串了起来,挂在了锅灶上面的横梁上,用烟火烤燎,使其成为烟熏鱼,能够长期存放方便食用。这些生活技巧,也是禅悟大师手把手教他的。
一想起禅悟大师,他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落下来……
当洪水泄去后,他急匆匆地下了山坡来到寺院外,眼前的一切把他吓呆了:整个寺院几乎都被泥石流给掩埋了,泥水上面还漂浮着破碎的供桌板条,一条一条的破烂的黄缎帐布在快要没入泥浆的树梢上挂着。寺院的大门已被泥石流涌堵了,已经无法进去了。
“师父!师父!”小留根又惊又怕,一边用手使劲地抠挖着粘稠的泥石土,一边发狂般的呼叫了起来,他希望禅悟大师能听到他的声音,能回答他一声。
“师父!师父!您在哪里啊?快来见见留根吧!师父啊,您怎么不答应一声啊,师父您不能丢下我一个人啊!”小留根就这么拼命地哭着、挖着,直到两只小手都渗出了血迹。
曾经人声鼎沸、香火缭绕的云河寺,现在除过一只乌鸦的惨声外,死般的寂静,任凭小留根怎么哭怎么喊,都没有一点回应。
“起来吧,孩子,别哭了,这样会伤身子的。”突然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小留根抬起泪眼回头一看,原来是常来寺里的游僧铭瑄大师。
“铭瑄大师……”小留根猛地一下站了起来,用一双沾满泥沙的血手紧紧地抱住了铭瑄大师,放声哭起来。“大师,禅悟大师到哪去了啊?我怎么叫他都不应一声。铭瑄大师,师父是不是不要我了,把我一个人扔这不管了……”
“草死根尚存,善哉!善哉!”铭瑄大师为小留根擦去了眼泪,说:“孩子,别哭了,禅悟大师已经圆寂了。”
小留根一听,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哭喊起来:“师父,师父,为什么您要离开我圆寂啊?”
铭瑄大师拉起了小留根,安慰道:“孩子,坚强起来,擦掉眼泪,一切随缘。跟我走吧,我会像禅悟大师一样照顾好你的。”
铭瑄大师说着,向已化为泥池的云水寺念了声“南无阿弥陀佛”,拉起了小留根的手,离开了禅悟大师的仙逝之地……
四
“屋里有人吗?求求您啦,大恩大德,可怜可怜我的孩子吧!”
一阵微弱的声音将陷入伤痛回忆中的小留根惊醒了,他望棚外一看,只见一个身心憔悴的中妇人牵着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在棚外向他乞讨。小留根急忙走了出来,蹲下来抚摸着瘦骨嶙峋的小男孩的头,擦了擦他脸上的泥垢,把这娘俩领进了棚里,安顿他们坐在了地铺上,把煮好的山药拿出来递给小男孩一个,又给了中妇人两个,“你们慢慢吃,别急,还有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