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种地人(小说)
“爸……爸!你别着急呀,带上水!”李建兴急匆匆地从院子里跑出来把一个装满水的军绿色军用小水壶塞到老汉手里,又叮嘱道:“中午记得回来吃饭啊爸。”
老汉脖子上挂着水壶,肩上扛着锄头,沐浴着清晨的阳光,往村外走去。
老汉名叫李解放,村里人在背后叫他疯子,一个因为种地疯疯傻傻的庄稼汉。
立春,天渐变暖,正是一年农人开始下地的好时节,李疯子还是那么勤劳,赶着时节从不偷懒拖沓,因为他坚信起得比别人早,做得比别人多,那庄稼一定会长得比别人家的好。于是,一大清早就吃了干粮下地去了。
这样的事情今年春天也毫无意外的发生了……
“建兴,你爸又去下地了啊!”身材矮胖的女人笑眯眯地对李建兴说话。虽是笑着,却怎么也掩饰不住脸上的嘲讽之意。
李建兴早已习惯,他知道很多人都觉得他爸死心眼,太蠢了,都什么社会了还一心就知道种地。老顽固不开化把自己搞得疯疯傻傻的太不值当。多少人在后面悄悄看着笑话,就连村里的孩子都在背地里喊他疯子。也不知道谁编的顺口溜,一群孩子有事没事就跟着他爸后面唱:
天蓝蓝,水蓝蓝
疯子春天把地揽
爱种地,不偷懒
疯疯傻傻又一天
……
李建兴心里不好受,但他也没办法,这几年他爸的身体变差了精神状态也不大好,时清醒时迷糊,让人很是操心。医生说很有可会得老年痴呆症了。
李建兴心里想着事情,心情有一点沉重,他觉得有些事情该早些打算……
“建兴,你今年二十五六了吧,也老大不小了,上次跟你说的那件事还记得吧。人家姑娘家里别的都挺满意,就你爸……”胖女人说着话再配上她略显为难的生动表情,让人不小心就会信以为真,“我听说县里有个养老院……”
疗养院这个事情李建兴是知道的,之前他想过如果爸真的痴呆了要怎么办,建业是指望不上的,自己还有工作。到时候也许真的可以考虑……
但是这件事情在他回来之后就彻底放弃了。一是李建兴看过县里的疗养院,那可真是……不好形容。也亏是这地方偏远,上面查不到,没有一样是达标的。二是听自己同学说她奶奶老年痴呆在疗养院里受了不少苦,那里的人只当是工作根本不管别的事情,老人不听话还动不动会被打骂。同学的一句话点醒了李建兴,“自己生养的儿女都不想管,你以为别人凭什么会上心!”
是啊,自己幸辛苦苦拉扯大的儿女……
想到这件事情李建兴很愧疚,但决心就更坚定了。
“二婶,谢你好意,我爸在家里挺好,我养着我爸。”李建兴不愿意听别人说自己爸爸,更何况还是别有用心。
“你说你这娃,婶子可是为你好,现在人家姑娘谁愿意嫁过来还要管一个疯老头子,你看看人家亲儿子都没你这么上心!”胖女人觉得李建兴死心眼,跟他那个爸一样,不免就想挑拨两句。
“二婶,你是个大人,说话能不能注意点,我家的事怎么样和你没关系吧,你这么说话我就不爱听,谁说我爸疯了?谁还没个老的时候!”李建兴真的很生气,就算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文明人也忍不了别人当着面这么说他爸!“还有我真的有对象了,就不耽误人家姑娘了。”建兴知道二婶说的是她娘家的侄女,对她三天两头找自己非常反感。
胖女人很不服气,她就是不信谁能知道李建兴在养着一个疯爸爸后还会和他搞对象。她觉得李建兴肯定是在嫌弃自己娘家的侄女腿脚有点问题。侄女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腿脚有点小问题,娘家人托自己给物色个对象,要求不高,靠谱就行。但自己想把这事情办得漂亮一点,正好李建兴回来就瞅上了他。这小伙子有知识有工作,除了有个疯爸都挺好的,如果能说服了把疯子送走就更好了。等这事成了,侄女以后能不记着自己的好?
胖女人越想越觉得自己的主意好,建兴这娃有本事,把侄女嫁给他很好。“建兴啊,我跟你说,你看你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挑的,你再拖啊小心找不到媳妇。”胖女人并不打算放弃。
胖女人叫王金梅,是李建兴二堂叔的老婆,平时爱说些别人的闲言碎语,还热衷于给人说媒,是村里出了名的碎嘴子,人又懒又爱贪便宜。
以前农忙,大火儿都憋着一口气比着干活,只有她是个会享福的。每天早上嫌露水太大要等太阳出来散一散,中午日头又太毒不适合在地里干活,晚上倒是凉快了,露水又下来了……
剩下的那些时间,大多见她坐在别人家地头上说东家长道西家短。因为这样三天两头和她男人打仗,时不时听到她家传出哭天喊地的声音,李家的祖宗不知被她问候了多少次,还是从村头问候到村尾的那种,临了还要在炕上躺几天。
她男人也许是嫌丢人,亦或是实在没办法,也就懒得再搭理她。每每在人多处看见她,话都不说,成天黑着一张脸。村里人看笑话归看笑话,但下地干活看到她也就极少会搭腔,就这也不能阻止她充沛的精力自由的嘴,实在受不了她的啰嗦便想赶她走,“王金梅,你看看你家地里草都一人高了,你可去拔一拔吧!该吃饭了,你都不吃饭的吗?”
“哼,我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他还能不给我吃饭,我日他妈的就知道把我往死里打,球本事没有。”每每这时王金梅总能开始问候李家祖宗。
……
这两年不种地了,最高兴的莫过于王金梅,终于能够把村里谁家媳妇一月转几回娘家,寡妇又多看了谁家男人几眼都能弄清楚了,一张嘴挑拨了不少是非。明知道这女人是个满嘴跑炮的又怎么样,闲话这种事情谁会在意真假!
“二婶,你侄女我真的配不上,你看我都快三十了,你侄女值得拥有更好的。”不想在和这种没脑子的人掰扯,李建兴说了完话就回家了,顺便把门合上。
“呸,真是不识好人心!”对着门狠狠剜了一眼,王金梅一脸怏怏地走了……
鱼儿没有水注定会悲剧,种地的没了地更是一种悲哀。
虽然这种悲哀会被很多东西冲淡和取代,但总有那么些执着的人,真的就想好好种地。你说李疯子死板也好,疯魔也罢,他只是真的就爱种地。种了一辈子地他早已把自己扎根在地里,要把他连根拔起结果可想而知。是情怀还是忠诚谁知道呢,毕竟越来越多的人都对故乡和土地看得淡薄,追求自己的人生理想谁又能说错了呢!
很多事情不懂就不会痛苦,就像蚂蚁不懂苍鹰的伟大,穷人不懂富贵的奢华,城里人不懂种地的乐趣。他们即使看着彼此也不会想要接近,因为不懂。
……
没有人会懂李解放为啥那么爱恋土地,痴迷种地,甚至到了疯癫的地步。他太平凡,他的故事只和土地有关。
二十五年前,冬天的一个早上,冒失的年轻小伙子李解放,一路小跑来到了村头“王赤脚”的家门。因为跑得太急差点摔了一跤,他呼哧呼哧喘着气,急切地敲着门,似有大事发生。
李解放的老婆要生了,他是来找医生接生的。一个大男人第一次面对这种事情能不慌吗?
医生王平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跟着一个老郎中学过几天医,在村里给人瞧个感冒拉肚子的小病不成问题,至于接生那都是练出来的,谁让连着几个村就只有这么一个赤脚医生。
回来的路上李解放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好像听到了婴儿哭声……难道老婆已经生了?当他走近时,确实看到一个男婴躺在路边,他又惊又喜,暗暗庆幸自己捡回来一个大儿子。
李解放是个好人,村里谁都这么认为。家里很穷,兄弟姊妹七个,他是老大,读完小学就不再念书了。开始跟着家里人下地干点轻松的活,等有力气了就开始自己赶着牛犁地。
也许生活所迫,也许他就适合种地,人们逐渐默认他种地确实是一把好手。他一边帮家里干活,一边看顾家里的弟弟妹妹们。长到十八岁,弟弟妹妹也都能帮家里忙了,他便去部队当了兵。
十八九的小伙李解放,阳光富有朝气,不怕苦不怕累,做事认真踏实,在一群同龄小兵娃子中更加显得稳重可靠。一位领导有意让他留下想把女儿嫁给他。郎才女貌本来是一段好姻缘,可谁会想到节外生枝……
家里来信,告诉他父亲生病不行了!李解放是个孝子,真正的孝子。他有传统近乎封建的孝道思想。即使后来知道了父亲只是受人挑拨,说又要打仗了才无论如何都要把他叫回来,看着又哭又闹要死要活的父亲,他没有再回部队。
李解放又回来种地了。
李解放娶了媳妇,生了儿子。儿子出生的那天他捡回了李建兴。
他说:“两个都是我儿子,都一样。”
李解放的媳妇算不上贤惠,但对李解放的话还是听的。“要是个有问题的我们家可养不起!”对于捡回来的李建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接受了。
事实证明李建兴很健康,因为养到七八岁他能捣蛋能撒欢,每天和弟弟李建业上山掏鸟下水捞鱼。
李解放是个种地的,但他希望儿子能读书。
李解放种着自己的几亩地,供着两个儿子念书。后来村里有个沾亲带故的老叔来找他,“我打算出去看看,听说那地方发展不错想去试试。”老叔有些沉重,“我种了半辈子的地,不能把地荒了,你要是愿意就种吧,别的就不说了,给你婶子些粮食够他娘两吃就行。”
李解放更辛苦了,但苦中有乐。他的两个儿子都上学了。
第二年,老叔回来接走了他老婆孩子,地都便宜给了李解放。
老叔走之前问李解放要不要去试试,李解放说:“种地挺好的,我都习惯了。”
李解放地种得好,他对节气的把握很到位,对粮食的涨势很敏感,甚至连每块地该种什么,今年种什么都分析得精确无误。当然收成也好。
两个十八岁的儿子在县里读高三,成绩很好,有希望上大学。李解放的眼里时时都带着笑,就像看到地里的庄稼茁壮成长,抽穗结种且种子硕大饱满,肯定是个大丰收。
风还没吹黄麦穗,一川麦子在做着最后的脱胎换骨,李解放的心却莫名悸动。
一个异常闷热的午后,沉闷的天气压得人心烦意乱,就像有种不祥预感似的。李解放抬头看到了天边滚滚而来的黑云。黑云来势汹汹,邪恶而凶煞。李解放脸色煞白跪在地上朝着神庙的地方不停地磕头。
一场疯狂的冰雹,发泄般的凌虐着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就像是要毁灭整个世界。它撕碎一切的希望,用血淋淋的双手伸进李解放的胸膛,将那心猛得捏住,一把扯碎。李解放再也忍受不住晕了过去。
那是一场百年难得一见的灾害。这场灾害带走了整个大地的生机。遭受过屠戮的大地遍体鳞伤,惨不忍睹。
与其说李解放病了,倒不如说是他的心病了。
跪在支离破碎的田地里,李解放无声地哭泣着……
活了四十几年的他,第一次哭泣。
他仿佛置身于一个满目疮痍的战场上看着死去的同胞,为他们哀悼。他放声大哭,可是四周太寂静,天地太空旷,没有人听得见他的嘶吼。
支离破碎的草木看着他,面目全非的田野看着他,遍体鳞伤的大地看着他,只是没有一个再和他说话,俏皮的,温和的,宽容的。他捡起一颗鸡蛋大的冰雹狠狠地憋进嘴里,咬牙切齿地嚼碎,合着他干裂的嘴唇流出的鲜血,把心碎咽进肚子里。
看着躺在病床上的李解放,李建兴说:“爸,我不考了,让我出去打工吧。”
李解放一句话也没说,三天后,李解放开始在地里到处转,他对着凄惨的大地说:“不怕!”
李解放开始清理地里的粮食,一车子一车子地把尚未熟透的麦草拉回去堆起来,赶着季节撒下应急的豆子。把所有的地都撒上豆子之后,他开始收拾已经晒干的秸秆,秸秆上挂着稀稀拉拉的麦穗,秸秆间裹着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麦头儿。
他在尽可能地把能收拾回来的粮食都收拾回来,别人家不愿意要的,他问过人家都自己收拾回来。也许是他的憨厚执着和勤奋感动了老天爷,豆子长得很好,虽然天地间依旧透着萧索,但地里已经是幽幽一片绿,让人看到新生的希望。
高考前李解放去了县里,他对自己两个儿子说:“不要给我丢人。”
“这一辈子,我只是个种地的人,我什么都不会,只会种地,所以我只种地。我把地种好就行了。你们有条件,有机会,你们就该远走高飞,不想种地没关系,有我呢。”李解放看着两个已经和自己当年一样青葱茁壮的儿子,很高兴。儿子是他的骄傲。
村头白杨树上按了一个大喇叭。
小村子诞生了第一位村长。
村长还给自己找了一位支书,早些年读过几年书的老书生,带着一股奸猾的清高。
李解放不管这些,他还是种着他的地,按时除草,施肥,灌水。他坚信不管政策怎么变,农民总是要种地的,谁能不吃饭呢。政策会变,但土地不会,你善待她她就会回报你,你看着她的回报,她看着你的忠诚。
夜色渐近,农家的晚饭都吃得比较迟,天不黑一般不会吃饭,都是没法在地里干活了才回家吃饭。
四面环山,中间却是一片不大的平川,山是黄土青山,山山相连,中间一条不算清澈的小河混着泥土静静流淌,若是有仙家从云端经过,不经意低头一瞥,便能看到一片绿毯之上有一缎带从中间萦绕而过,从山中来,往山中去。黄墙青瓦的房屋或疏或密地沿山根散落,缕缕青烟自家家户户烟囱飘出,拖出一条弯弯扭扭的痕迹袅袅散去。
这烟火是人间的烟火,这生活是人间的生活。
第二天大家又听到了最近时常响起的喇叭,除了李解放。他下地去了。
支书笑嘻嘻的一家家走过去,最近这种事情比较多,大家也不会想太多,还觉得省了自己不少麻烦。遇到那些个就要问个原因的,支书也不含糊,细细解释给他们听,“这是好事啊,你说咱们一年种地能收成多少,除了自己吃喝,现在粮食价格那么低能有什么出息。”先说弊端,一针见血让人认同感。“国家政策好啊,对农民照顾了,你看啊,虽然国家把地都收上去了,但会给咱们低保啊,这算一方补偿。还有告你个最新的消息,听说县里建了一个小区,全是廉租房,只要你出一点钱,其他的国家补偿,那可是楼房。到时候抓阄定,是大是小就看你运气了,多好!”不得不说书记忽悠人的本事还是很高的,只说好的,坏的留着余地,其他的都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