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不是所有的蛋都能孵出小鸡(散文)
我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总是父亲。母亲还是那样忙碌,似乎腿脚未曾老过,只不过,现在忙的是她的信仰。
我这边说,阿爹。父亲在那边说,又打电话啊。我说,少抽烟。父亲说,嗯。我又说,吃得好点。父亲说,嗯。
我把该问的问了,该说的也说了,电话这头没有了声息,出现短暂的静默,那头也是。父亲便说,好了。然后,电话里传来嘀嘟嘀嘟的声音。父亲把电话挂了。每次都是父亲先挂的电话。我跟父亲的聊天,也是我说一句,父亲应一声。父亲难得有主动的话题跟我聊。
以前,父亲喜欢拿孔子的《论语》来规训我,什么言多必失,什么学而不思则罔。父亲平时沉默寡言,只有说到读书,他似乎才有些情绪,手里夹着一支烟,一边说,必要时还配合一些肢体语言,伸长手指,朝空中比划一下,我的目光不由得被他牵向手指的地方。父亲平时稍微有些结巴,尤其一急,他的结巴就很明显。他谈孔子,谈《论语》时,从他嘴里出来的字与字是排着队出来的,而且控制得很好,节奏协调,声息平和,我听着听着,常常有一种恍惚感,似乎那些字是挂着红领巾的小学生,正步调一致地走向父亲。当然,我的恍惚会导致我的走神,父亲很不满意,不满意的结果影响了他的说话。他的话开始有些结巴。等父亲意识到自己有些结巴的时候,他便不再跟我讨论孔子。
父亲对孔子的膜拜到底影响了我。我一段时间每天熟读《论语》,“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君子有三戒,君子有三畏”……我还不断注解里面的内容,在书页上作眉批状,圈圈点点,划划勾勾。回到家,迫不及待跟父亲说。父亲默默听后,说,你还只懂个皮毛。我有些泄气,但不敢表示。《论语》有“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一则以喜,一则以惧”,我在父母跟前,喜与惧不形于色,比知父母之年更孝。这是父亲给我的提醒。
后来,父亲提议我看老子的《道德经》,认为里面藏了很多有意思的思想。于是,我又开始读《道德经》,还临摹赵孟頫书写的《道德经》。那时,我正在乡镇工作,每天有杂七杂八的事,琐碎而冗长,几乎整天都是填充题,没有一道选择题。我很难说我每天做的事有多大意义,但我的忙碌让我都怀疑那些东拉西扯的事怎么可能没有意义。复制任务,然后消化任务是我工作的重要部分。至于任务背后的效果,我有时没办法多想,只能用《道德经》中的“人之所教,我亦教之”作自我修复。
我曾动用过公车回过一次家,那时孩子很小,行李又很多,不得已让单位的司机送了我一趟。结果,不轻易流露情绪的父亲狠狠地批评了我,责备我贪小利,图省事。我很委屈,觉得父亲多此一举。父亲眼睛一瞪,吓得我再也不敢申辩。
工作之余,我的时间基本用在阅读上。父亲指定的书,我看得很认真,还规定自己每天抄写一段。我抄书,也抄心境,去甚,去奢,去泰。虽然隔了二千多年,读来还是如此明白晓畅。
父亲从没过问我学得怎么样,可能从我的言行举止中,看到了那些书给我带来的变化,他现在很少给我提建议。
一天,母亲突然主动给我打电话。我着实吓了一跳。母亲如没事,绝不会主动来电话。这似乎是我的一个精准判断。母亲说,她第二天要来城里。我紧张地问,有什么事?母亲支支吾吾地,似乎不太愿意说。我更紧张了,说,到底什么事呀。母亲赶紧说,我来后再说吧。说完,电话就挂了。挂电话的速度比父亲还快。
我放下电话,猜测之心禁不住扑扑起来。不知道母亲会给我带来什么事。
我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东想西想,把所有坏事都想了个遍,而且把坏事都想绝了,之后,我才平静下来。难道就不能往好点想?似乎这样一想,所有坏事已过去。
第二天,母亲早早站在了我家的门前,手里挎着一只竹篮子,上面盖着一块棉布,从外面根本看不出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我观察母亲的脸色,不错,不见有什么忧戚之情,反而是红光满面。我的心一下子放宽了。
母亲虽说不常来城里,但一年中总有那么几次。她来的时候不会空手,一定拎着什么,带些花生、玉米、赤豆,也会捎上几把蔬菜,连着根,上面沾满泥土。母亲说,带了根的蔬菜存放的时间长。这次,母亲拎只竹篮子来,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再加上母亲在电话里不肯说明进城的事由,让我越发觉得母亲像一位魔术师,似乎在卖弄着什么玄机。
母亲进门后,弯下腰,把竹篮子轻轻放在地板上。进门前我想接过竹篮子,母亲不允,说是篮子挺重的。我不由得好奇地问,篮子里有什么呀。母亲并没有立即回答,蹲下身子,解开鞋带,并顺手从鞋柜里找出一双拖鞋。我一瞧,那双鞋子是我先生的,便重新在鞋柜里找了一双递给她。母亲嘀咕了一声,城里就是麻烦,进门脱鞋,出门穿鞋。母亲声音虽然很轻,但我还是很清楚地听到了。我笑了笑,没吭声。
母亲换好鞋后,再次把竹篮子提上来,放到桌子上。我已经忍不住了,揭开竹篮子上面的棉布,一看,是鸡蛋,个个非常诚恳地挤在那儿。我很是讶异。我没病没灾的,又不是生日,母亲提这满满一篮鸡蛋干吗呀。母亲左瞧右瞅,确信没有碎蛋,这才松了一口气。母亲那神情,似乎一直憋着一口气。
母亲养了七只母鸡。事实上,这七只母鸡归父亲养的,每天殷勤地伺候着它们。说父亲殷勤一点都不为过。我买去的磨豆浆机,也被父亲用来伺候母鸡。父亲把玉米磨成浆,拌上米饭喂母鸡。母鸡们挤成一块儿,颤动着屁股,欢快地啄着玉米汁米饭,啄一口,顺带抖一下小脑袋,一半浆水从嘴巴里漏了出来。我看了,既想到奢侈,又想到浪费。
那些母鸡也真是的,只要母亲扯开嗓子:“哆,哆……”像是听到了集中队伍的哨声,那些四处觅食的母鸡们伸长脖子奔向院子。母亲站在院子中间,手里端着一只破脸盆。母亲从里面抓一把碎米,一边撒向鸡群,嘴里还是“哆,哆”。但声音明显低了八度,听起来觉得有些温柔,让我联想到儿时母亲坐在昏黄的灯光给我们纳鞋底的场景。母鸡们围着母亲的脚,一点没有惧意,专心致志啄着地上的碎米。
我曾经私下有一个不好的比较,母亲对待母鸡的态度,比待我还好。母亲进门唤鸡,清点鸡群,然后从鸡奔跑的速度猜测今天鸡有没有饿着。每次出门前跟父亲交代不要忘记添食,加水。父亲如果不应一声,母亲会一直重复交代。我偶尔回一次老家,母亲情愿不跟我一块儿吃饭,也要提一只网兜去捞浮萍、或者去捉蜗牛。母亲把鸡当成鸭一样养。
我有些揶揄地说,我们家的鸡蛋不是都让哥拿走了吗?母亲说,那是翠琴婶婶带给你的。我有些茫然,谁是翠琴婶婶?母亲说,是她的念佛伙伴。我说,翠琴婶婶干吗送我这么多鸡蛋?母亲似乎犹豫了一下,因为这种神态跟母亲的性格非常不符合,所以,在我看来母亲有点儿扭捏,好像有什么事拿不准的样子。母亲说,翠琴婶婶有件事托我,希望你帮她的女儿找份工作。说这句话时,母亲先是用“嗯啊”开始的,像是为自己的话铺垫。
我看了一下母亲,然后目光罩向躺在竹篮子里的鸡蛋,它们是那么的安静,安静得有些无辜的味道。我说,妈,你把你女儿当成什么了?我也就一个小公务员?哪有本事替别人找工作?我说话的口气有些重,母亲应该听出我的不快来。
母亲挤出一些笑容,说,你翠琴婶婶是我很要好的念佛伙伴,她年轻时死了丈夫,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好不容易大学毕业,可一直找不到工作,整天窝在家里已经好几年了,你翠琴婶婶说不是,不说也不是,想想孩子也可怜,总以为考上大学后家里的生活会改变一些,想不到毕了业什么都不是。母亲左一口“你翠琴婶婶”,右一口“你翠琴婶婶”,似乎生怕我跟翠琴婶婶是陌生的。
或许我沉默不语,我跟母亲一时陷入了尴尬的境遇,我不吭声,母亲也不开口,中间隔着一篮鸡蛋,蛋与蛋挨得很紧,但蛋与蛋之间总留有空隙。如果那些空隙用线连起来,可能就是轨道,而且不止是一条轨道,可以多种,像每一个人的人生轨迹,也许是这样,也许是那样。我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还是母亲主动打破沉默,她问我,家里有没有坛或罐,抑或脸盆也好,或者放进冰箱。我盯着那篮鸡蛋,真希望蛋能自己告诉我该进坛,还是罐,或盆,或冰箱。
母亲见我发呆状,忍不住捅了我一下,说:别人找我们办事,也是看得起我们。这是母亲的一句口头禅,也是母亲的人生信念。我咬了咬嘴唇,说:水斗下面有一只罐。
母亲到了晚年笃信佛教,除了熟练操作祭祖礼佛的一切程序外,她还知道每个菩萨的生日。我是第一次从母亲那儿知道菩萨是有两个生日,一是诞辰日,一个是成佛日。母亲会在菩萨成佛日去庙里念佛,背一只黄袋,里面装有她念佛时穿的黑色居士服和饭盒,在菩萨诞辰日吃素。
母亲对佛的笃信也成为了她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整天到外面去念佛,还多出来一大群伙伴,平时你来我往的,这个给你捎把菜来,那个给你带几只瓜。母亲也参与其中,早上出门前喜欢到地里绕一绕,如果见到几只红番茄,或几只转黄的黄瓜,她便会摘下来,连同她的那串佛珠放进黄布包里。
我跟母亲的聊天往往是母亲在灶台上忙碌的时候。严格地说,我与母亲间不是聊天,似乎是母亲在独白。母亲一个人在叙述,我仅仅充当了闻者的角色。偶尔,我会插一嘴,以方便母亲把叙述变得流畅。因为,母亲说到某处要紧时,她突然跑到院子里去照看鸡鸡鸭鸭,必须确信一只不少,她才再次走到屋里。这时,我得提醒她刚才说到了哪儿。
我不得不惊叹,母亲她们的念佛场所也是产生八卦的地方。与母亲一起念佛的人,年龄相差不到十岁,如果超过七十八,她们一群人就会排挤那个老太太。说是年纪太大的人“搪口”(口齿)不清,只看见嘴唇一张一翕,却听不见声音。母亲用了一个比喻,说嘴巴像鲶鱼一样开合。我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鲶鱼的嘴唇比一般的鱼要厚实,嘴巴又阔。鲶鱼被捉上来的时候活蹦乱跳,那跳上去的姿势很像跃,把身子弄成弓形。跃过几次后,它便不再跳,也不再动,装死样。嘴巴偶尔开一下,然后是长久的紧闭,似乎刚才是最后一口气,让人误以为是死鱼一条,也就放松了对它的警惕。主妇拿到河埠头准备给鲶鱼开膛剖肚的时候,鲶鱼忽然“活了”,它一扭,噗喇,滑入水中,在主妇还没有回过神来已往水深处游去。
母亲她们不仅有自己的队伍,而且还有更为现代的设备。每个老太有自己的“小蜜蜂”,如同每个人有一串佛珠一样。她们念佛的时候,把音响的功率开到最大。所有的声音从那对大音响中传出来,还有清脆的木鱼声,然后飘向村庄各个角落。就这样,在被音响大功率传送出去的声音中,混合了老太太们的声音,含糊的,清脆的,低嗓子,高声音的,都裹成了一股声。母亲的耳朵、眼睛跟她的声音一样犀利,她能准确无误地从音响中辨识出哪一个声音是某人的,谁低声谁高声,她一样能识别出来。然后,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某人的脸,再慢慢集中到某人的嘴巴上。
母亲的嗓子是出了名的好,响亮,清脆。母亲无疑也是凭借一副好嗓子而赢得众念佛老太的尊重。母亲知道自己的优势,每次念佛声中她仍能清楚地辨别出自己的声音,同时,也毫不客气地辨识谁谁念得轻,谁谁根本没发声。
母亲对老太太们的嗓子是很挑剔的,只有对翠琴婶婶的嗓子很赞同,连同表扬了翠琴婶婶念佛时的恭敬与虔诚。
我第一次看到翠琴婶婶的时候,我还在乡医院工作。那天我刚上完夜班回家休息。她在院子外叫着我母亲的名字,后面带着“姐”字。其实院墙的门大开着。母亲在屋后的蔬菜地里忙碌。我闻声出来,帮母亲应着,边解释母亲在屋后,并请她进来。她看见我,似乎很亲热,说,阿群,今天在家呀。虽然第一次见面,但她张口就叫我的名字,足以证明她跟母亲很熟。我跑到窗口,喊母亲,有人找她。她站到窗口,跟母亲隔着窗左一句,右一句地聊开了。那时她刚刚守寡。整个人又黑又瘦,尤其那脸上的颧骨,似乎随时要飞了出去。
第二次碰到她的时候,她与母亲一起坐在屋檐下,请教母亲怎么念《心经》。母亲自然非常热心,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她一个字一个字跟着念。我凑过去,一看,忍不住笑出声来。母亲的《心经》是父亲教的,遇上不懂的字,母亲在旁边注着别字,或画一个自己能懂的图形,如“度一切苦厄”的“厄”,母亲画了一只鹅。母亲的“鹅”最大的特征是脖子特别长,除此之外,除了像鸡,也像鸭。但母亲自己懂,她知道那是念“鹅”。母亲坐在竹椅子里,而她坐在小板凳上,那情形俨然像先生启蒙弟子。
我有时爱跟母亲开玩笑,说,你怎么像当年妇女主任盯育龄妇女的肚子一样。再说,你知道了某某发的声不高,你还能怎么样?开除?
母亲很认真地说,既然别人请我们去念佛,出足了钱,我们就得好好念佛。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听到这儿,我呵呵了一下。母亲白了我一眼。母亲自然清楚我的意思。于是,我们的话题就此拐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