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天，秋高气爽的黄土地上，西北风横扫着山沟沟里枯黄的树叶和地上为数不多的花草。刚刚进入九月份，南国菊花满枝头的时节，北方冬寒就无遮无拦地向这块人烟稀少的地方肆意侵袭。苍凉而浑厚的土崖子旁，有一个不大也不小的村庄，小村庄里排列不规范地坐落着一些农舍人家，在村子最东头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里，一个小男孩出生了。
　　 你看他虽选择在散发着乡土气息的农户家来到这世上，但小人儿身上却与生俱来着一种喜洋洋的贵气，长得白白净净，骨骼清奇，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副娇生惯养的富贵相，肥肥胖胖的小手小脚，一看就是那种长大后不缺吃不缺穿的主。本是家中“老疙瘩”儿子，又很是惹人喜欢。特别是母亲，知道自己一大把年纪了，再不可能生了，更是把他视为掌上明珠，喜爱的不得了。从外地闻讯后风尘仆仆赶来的父亲怀着掩饰不住的幸福心情，盘腿坐在炕头贴着剪纸画的窗前，翻着已经发黄了纸张的《新华字典》，给小儿子起了一个迎合那个时代而且叫起来响当当的名字：魏军。
　　 因为家境贫寒，母亲怀孕时营养不够，魏军并不像他的名字那样像军人巍然屹立，而是自出生至三岁前都是体弱多病的，姐姐哥哥们没有少为他跑腿操心，并半开玩笑说他像个病包子，这样，大家便把他乳名叫作包子。
　　
　　 二
　　 其实，包子一家本是城里人，包子的父亲原本在城里一家银行当副行长。包子出生前三年，父亲莫明其妙地被定为“右派”，下放到比较偏远的小城镇一家银行做职员，母亲及几个孩子也随父亲被下放到农村劳动，名为“自食其力”，户口也由原来吃商品粮的城市户口变成了农村户口。当地政府的负责人同情包子一家的遭遇，选择了自己认为当地最富的一个村庄把这一家人安置下来，并由生产队提供了住房。但全家人的社会地位和生活水准肯定是一落千丈。
　　 包子有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纯朴美丽的母亲自二十一岁开始，二十多年来共生了五个孩子。包子渐渐长大，年龄最大的两个姐姐陆续出嫁到离家较远的外乡。两个哥哥也一前一后找到了工作，一个在外省一家煤矿子弟学校当代课老师，另一个年纪小小就当兵去了新疆，守卫祖国边陲。父亲长期在镇里工作，农村家里的事一般是照顾不上的，只在每月发了薪水后坐长途公交汽车回来一趟，把钱偷偷交给母亲，叮嘱母亲藏好，因为这是一家人的养家糊口钱，所以，家里生活担子基本就落在常常害病的母亲身上，低沉而贫乏的许多个春秋，是包子与母亲相依为命，支撑着这个心底感到并不安全的家，艰苦度日。
　　 包子长到四岁时知道了自家在当地是单门独户。有一天，包子与一个小伙伴吵架，被人家家长骂了一顿，那位家长说：“你们是哪里来的神，哪里来的鬼，就滚回哪里去！敢欺负我们家孩子！”母亲见了赶紧给人家赔不是，给人家送好吃的。回家后，母亲告诉包子：“咱家是从城市下放到这里来受苦的，是单门独户。人家是一个大家族，祖祖辈辈都在这里。咱们不能跟人家小孩吵架。”包子听后，虽然心里感到特别憋屈，但他什么也没有再问母亲。从此以后包子在玩耍时就小心翼翼，对印象中容易闹事欺负人的男孩能避就避，能躲就躲，再也不敢与其他小朋友吵架了，怕给父母造成麻烦，特别是母亲，因为他看到虽然自己没有错，是别人先欺负自己，但最终不管什么结果，母亲还是要低三下四给人家赔罪，心里就感到很痛苦，很悲凉。
　　 平常，包子与小朋友们之间打闹时，最恶毒最骂人的话就是叫对方父亲的名字，对小孩子来说这是奇耻大辱。有一次，包子与一个小朋友玩耍，对方突然不停地叫着包子父亲的名字，边叫边跳，特别高兴。包子则气的要死，就扑上前与那个小朋友扭打在一起，不知怎么搞的，那个小朋友鼻子流血了，包子吓得赶紧跑了。过了好一会儿，包子才怏怏不乐地回家，正好这几天父亲在家，包子看到父亲气呼呼地拿着一根棍子，看见包子回来了，追过来就打，边追边骂：“看你跟人家打架，还把人家鼻子打破了。”
　　 包子一听，知道自己闯祸了，赶紧跑进了旁边的玉米地里。原来是那个小朋友家长告到家里来了。这是父亲唯一的一次生气打包子。包子在玉米地里猫了好一会儿，想父亲应该消气了，就从玉米地里钻了出来往家走，没想到父亲还在生气，坐在院门口门槛上等他。包子这时也不想跑了，要打就打吧。父亲气呼呼地问包子：“你为什么打人？”
　　 包子说：“他叫您的名字，我才打他的。”
　　 父亲说：“人家叫我名字没有错啊！名字就是让人叫的嘛，这有什么生气的？”父亲一听是这么个原因，扔掉了棍子，也不骂包子了。
　　 包子学习成绩好，同学们都很羡慕。有一位同学嫉妒包子，常常想方设法整治包子，包子就想报复这位男同学。有一天，包子无意间听说这个同学父亲的外号叫“红头”，意思是说脸色很红润。包子就与另一个发小商量报复回击这位同学，想了一个办法。他们去找英语老师问：“红色的红字，英语怎么说？”
　　 英语老师说：“念锐得。”
　　 又问老师：“人头的头字，英语怎么说？”
　　 老师说：“念海得。”老师反问包子：“你们问这做什么？”
　　 包子和发小说：“没什么。”就笑着快快地跑掉了。
　　 从此以后，包子和发小一看见那位常欺负他的同学就一齐喊：“锐得海得！锐得海得！”意思就是“红头”。搞得那位同学莫名其妙地用眼睛瞪着他们，直到毕业后再见面时都不知道“锐得海得”是什么意思，这些同学在干什么。包子和发小则因此高兴了好长时间，感觉终于报复了那位同学。
　　 有一次，这个同学又来欺负包子，包子和发小一商量，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个“难”字，高高举起让这个同学猜：“你看这是什么字？能说出几个词语吗？”。
　　 这个同学嚷嚷道：“这就是个难字，有什么意思？困难、艰难、苦难。对不对？”
　　 发小在旁边说：“你知道就好，这是告诫你，让你知难而退！再不要欺负包子了！”
　　 这个同学哈哈大笑，拱手说：“佩服！佩服！再也不敢了。”
　　 不过少年时代的恶作剧，并不影响几年同窗、青青子衿之间的友谊，后来包子与那位同学成了好朋友，毕业后好长时间都有来往。
　　 在那个年代，由于家里只剩包子一个男丁，而且在上学，无人参加村里的劳动，父母亲不好意思，觉得愧对村里，每到逢年过节都要请村里的大小干部到家里吃饭。这些村队干部吃完饭说，包子的妈妈做饭炒菜就是好吃，比城里的饭店都好吃。他们对包子家平时也照顾有加，从不为难。当然，包子家按要求该向村队上交的税费，年年足额上交，从不拖欠。
　　 不管怎样，在村干部眼里，包子家与其他的村民家是不一样的，家庭氛围不同，人的气质也不同，虽然说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但人家“城里人”的特殊气味还在，书香门第的素质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有点政治觉悟的村干部们对不知究竟迁移到自己村里的这家人首先是尊重的，也想积点德，能帮就帮一下，尽量不让无赖刁钻的个别村民欺负他们。
　　 包子天生性格像个女孩，自小乖巧懂事、听话，也很聪明，学习成绩一直不错。母亲最疼爱包子，按照当地习俗称包子为“老儿子”。母亲常常唠唠叨叨地对包子说：“你哥哥姐姐们心野，都到外地闯荡去了，将来我们老两口就靠老儿子给我们养老了。”
　　 每当此时，包子就似懂非懂地迎合着说：“好啊！”并向母亲投以憨憨的灿烂笑容。
　　 包子家养着猪、鸡、猫、狗，院子里平时很热闹，母亲每天都要给它们喂食。有一次，包子的一位居住在城里的叔父来走亲戚，看到这些家禽动物们在院子里自由自在，一团和气，觉得不可思议，夸奖说：“你们家这些动物们和睦相处，从来不打架吧？实在难得一见。”
　　 包子笑着说：“不打架，它们很团结，天天在一起，习惯成自然了。”
　　 包子每天放学回家，也帮母亲干干家务活。那时候农家还没有通上电，晚上在煤油灯下，包子做完作业后，就给母亲念读当时能借到的各种小说，有现代的，有古代的，比如《西游记》、《说岳全传》、《水浒后传》等。母亲自小不识字，但很爱听故事。每每读到深夜，母亲听的津津有味，意犹未尽，但包子早已丢盹打瞌睡，睁不开眼了，母亲看到老儿子实在瞌睡的不行了，就说：“算了，睡觉吧，明晚再读。”
　　 包子小时候家里家务繁重，母亲因为操劳过度常常生病，请医、看病、抓药的事就全靠包子打理。母亲经常给包子唠叨说：“你是妈的老儿子。古人们传说，老儿子亲手给妈抓的药、煎的药，效果好几倍，我吃你煎的药病就会很快好的。”
　　 包子半信半疑，但还是笑着说道：“好啊，我给您买药、煎药。”
　　 有一次，包子给母亲去抓药，村里的药房缺少其中两味药，需要到另外一个村子的药房去补抓。两个村子离的较远，为防止忘记需补抓的药名，包子一路上边走边不停的背诵：“厚朴十克，甘草十五克……”，高一脚低一脚，走一路反复的背诵了一路，背的头晕脑胀，生怕忘了。抓到药后回到家里给母亲说了，母亲听了笑着说：“你把两味要买的药写到纸上不就行了吗？”
　　 包子才恍然大悟，抓着脑袋说：“我怎没想到啊，硬硬地背了一路，差点跌了跟头。”
　　 有一天，黑云滚滚，天降暴雨，下了好几个小时，历史上从未见到过的洪水奔流而来，从包子家门前汹涌而过，有一部分大水已涌进家里的大门。眼看家里就要被淹了，十多岁的包子束手无策，惊吓的直哭。母亲护犊子心切，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劲，命令包子站在高处不要动，自己拄着一根棍子拼命淌过齐腰深正湍急的洪水，去找邻居救援。邻居大叔急忙取下自家的一扇大门，拿来横着挡住了包子家的大门，不让洪水涌进家里。终于救难成功，家保住了，邻居大叔也吓的靠在墙脚直喘气，双腿发抖，衣服里的水一直往地上流。这时包子看到母亲已经浑身湿透，冷的直打颤，几乎晕倒，但看到儿子安然无恙，她心里很轻松。邻居大叔说，你们也太危险了，门口应该做些防洪水的设施嘛。这件事，包子一生都不会忘记，现在想起来都很后怕，如果当时洪水把母亲卷走，将是什么结果？包子深深地理解了“水火无情”这句话的可怕含义了。
　　 包子在学校的学习成绩还不错，属于自学成才。有一天，老师让包子在讲台上给同学们朗读文章，读着读着包子就晕倒在了讲台上，老师急忙掐人中、喂盐水，折腾半天包子才醒过来。老师亲自把包子送回家，告诉家长说这是长期营养不良、学习压力大造成的，要母亲给包子增强营养，注意休息。从此以后，母亲开始不太抠着存钱了，把父亲交来的工资取出一部分来改善生活，每天保证给包子吃一个鸡蛋，而自己却不再吃鸡蛋了。有好几次，母亲直接用刚烧开的滚烫水冲碗里鸡蛋让包子喝，说听别人说这样喝营养最好。
　　 每次看到半生不熟的鸡蛋糊，还有一股腥味，包子心底就想呕吐，但还是硬着头皮将它喝下去。那时候肉类是凭票供应物资，农家根本买不到。母亲找到一个在地区肉联厂工作的远房亲戚，求他帮忙买了一些猪头、猪脚、内脏等，做成好吃的菜让包子增强营养。后来，这个亲戚每月都想办法给包子家送一次猪头肉来，当然，买肉钱必须是给的，一分不欠。
　　 每天放学的时候，包子都能看到母亲站在家门口翘首张望，远远地等着自己回家。
　　 艰难而平淡的日子在包子与母亲的相依相伴中温暖地像流水一样流淌着。包子读完了小学，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镇上最好的中学。
　　
　　 三
　　 有一天傍晚，父亲急匆匆来学校找到正在上晚自习的包子，父亲把包子带到一个无人的地方说：“包啊，爸给你说，“文革”结束了，爸爸要被平反了，这下咱们家的日子拨开乌云要见光明了。”包子愣愣地看着激动万分的父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现实果真如父亲说的那样，蒙受多年苦难的父亲真的平反了，当上了镇里农村信用社的主任。因为快退休了，落实政策后，政府补发了多年的工资并补助了一些钱，父亲就和包子的两位哥哥商量，在村里最好的一块风水宝地上盖了一院房子。包子和母亲的拮据生活也因此有了很大的改善。
　　 住进自家新房子不久，一天中午，父亲领着包子走进到信用社，包子不懂父亲要干什么，只见父亲从包里拿出六百元现金存到了信用社，存折上写的是包子的大名：魏军。父亲对包子说：“这是国家给我补发的工资。这些钱是给你存的，给你长大以后用。”当时包子还是个学生，在农村很少用钱，对钱的概念基本不懂。只知道上初中后，母亲让他每半个月，或每一周去国营饭馆吃一次饭，增加营养。包子用0.2元钱买一碗羊肉烩面，再用0.05元钱买一个馒头，就够一顿饭了；还有就是包子看见在供销社有人用0.4元钱买一杯白酒当场慢慢喝掉；也知道哥哥姐姐们每个月的工资也就二十多元，包子当时根本不知道这六百元钱能做什么，要做什么。多年后，包子每每想起这件事，心里暖暖的，知道这是父母当时对儿子将来力所能及的规划。不知道后来这六百元，父亲用作什么了？花了没有？因为包子参加工作后，不用再花父亲的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