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争吵(随笔)
久违的家乡,久违的麻将社,久违的麻将局,久违的常聚在一起打麻将的邻居朋友,爷爷、大爷、叔叔们。
当我回到父母家中,第一个迎接我的既不是父母那满脸的喜悦之情与嘘寒问暖,也不是饭桌上那热气腾腾的饺子或清冽甘甜的家乡水,而是一股刺鼻的,熟悉的,又不免觉得呛得慌的烟气,以及一阵含着讥与嘲、逗与侃的畅笑。不消说,这烟是麻友们打麻将时为了缓解压力与满足嗜好点燃烟叶烧出来的。至于那些夹杂着诸多地方方言,还有三字经,口头语,国骂一并有之的调侃,也出自于麻友们的口中。
长时间背井离乡,异地工作,非但没有让我彻底摆脱掉这些在绝大多数人眼中看来不可理喻,鄙俗不堪的东西,反而感觉格外亲切,相比较那些衣冠楚楚讲着冠冕堂皇之文逸雅然之词的人,这些麻友的嘴脸、笑颜、用词,更显真诚,夸也夸的真诚,骂也骂的真诚,气也气的真诚,笑也笑的真诚。该怎么来形容这种感觉呢?我跟他们相处,大可不必在讲话的时候同时转动脑筋,在最短的时间内思考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才不致得罪人,还能充分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且还要规避掉绝不能有的,哪怕蹦出一个字的所谓“脏话”来。再者,心里面也用不着七上八下,左翻右滚,思忖着对方抛过来的话可信度究竟有多么高,是否像是新闻体一般,听听也便是了,断无什么实质性的价值和意义,远不如“他妈的,今天也该我赢一场了,对嘛,赢钱的感觉就是爽。大鹤,今儿你回来了,叔带你下饭馆”来的真切。
是的,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越是高端的,文雅的,越不实在。相反,带有一丝鄙俗与肮脏的才最实在。谁人不俗,谁人不脏呢?总有人不实,却还寄希望于世界是真实的,自欺欺人到如此地步,也可以称作是一份不可多得的高贵信仰了。
面对邻居叔叔突如其来的邀请,我自然不好意思应承下来,便笑问,“听你这话,今儿可没少赢啊。”
“是赢了点儿,但不多。”
“这几天一直赢,还是就赢这么一天啊?”
“还一直赢?我都连输好几场了,你这不刚回来,我就赢了嘛。”
“合着是我回来你才赢的,那是应该请我吃饭。”我笑说,“不过呢,改天的吧,你要是再赢两天,我肯定去。”
“大侄子都回来了,我还能不赢吗?放心,再赢两天,我肯定请你吃饭。”
“好嘞,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啊。”
“你不吹牛逼能死不?”突然,另一个大爷瞧叔叔不爽,冷峻不屑地说。
“输了就忍着,赢了就吹,很正常啊,谁不这样,那些天天在电视上讲话的不都是赢家吗?”叔叔反驳说。
“你还想上电视?别做梦了。”
“我上不上电视,跟你有什么关系。”
也不知怎么,叔叔大爷这两个人竟然无怨无由地争吵了起来,原因为何,谁也闹不清楚。我只知道我与其他麻友轻易便将俩人拉开了,之所以如此容易,是因为俩人真的无怨无由,虽然看上去俩人吵得很激烈,且并附上很多刺耳的杂音,甚至包括骂娘的杂音。瞧着俩人的争吵,就跟我在北京常见到的怪异场景一样——你对我指指点点,我对你指指点点,你对我骂骂咧咧,我对你骂骂咧咧,直到谁口干了,舌燥了,买瓶水喝下一大口,再接着争吵,却没人敢率先动手,就连触碰对方皮毛的勇气都没有,因为谁的心里面都清楚得很,在北京,一个电炮的门槛费得有多少昂贵。我不知道在抚顺一个电炮的门槛费究竟有多么昂贵,相信价格定也不菲呀。
他们俩人还在争吵,但气势已不及适才了。直到他们俩都离开了,剩下的麻友这才跟我说,“甭管他们,你也别担心,啥事没有,都认识四五十年了,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工作在一起,玩在一起,现在都退休了,平常也没什么乐子,侃侃吵吵,总比闲着没事干强。”
跟我讲话的是徐爷,他跟陈爷之间的感情也类似于此,只要一碰面,甭管什么话题,总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划分成对立面,一争再争,一吵再吵,直到相视露笑,各拍肩膀,对着吸烟,好像适才的火气通过烟草都吐出去了,再不介就是被周遭的空气给浇灭了。
关于感情的事,我貌似除了爱情,其它的都还懂些,但这份远比友情更奇特的情感还真是头一次注意到。记得以前也有过,我在北京的时候给老韩就是这样,大晚上的,他看手机无趣,我瞧电脑无意,便要去扯,去争,吵上一吵,把枯燥与烦闷,无聊与沉寂发泄出去,然后呢,哈哈一笑,还是一对好朋友。
徐爷离开了,陈爷也离开了,麻友们都离开了,原本热闹的,乌烟瘴气的氛围,一下子变得格外冷清。我正准备收拾一片狼藉的,放着两张麻将桌的,姑且称之为麻将社的小屋,那随处可见的烟头,那飘落各处的烟灰,还有那由于他们往返于厕所,在地面上留下的各种鞋印……既然赚了台费,这些工作自然是要做的。
忽然,我透过窗户看到了那对刚刚还在争吵的叔叔和大爷,他们两个正并肩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