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采】 夫 妻 缘 分(小说)
(一)
宋朝景祐年间,杭州府有一个人叫刘秉义,医家出身,与妻子谈氏生有两个子女。儿子刘璞,已聘下孙寡妇的女儿珠姨为妻。女儿慧娘,许给了邻居生药铺裴九的儿子。
刘公见儿子长大,同妻子商议要给他完婚,叫媒人到孙寡妇家去说。
刘公的亲家孙寡妇,与丈夫孙恒两人生下女儿珠姨和男孩玉郎之后不久,孙恒就亡故了。她自己守着两个儿女,不肯改嫁,因此人都叫她孙寡妇。待儿女渐渐长成,女儿珠姨许了刘家刘镤,儿子玉郎聘定了徐雅的女儿文哥为妻。
刘家的媒人张六嫂到孙家传达刘公之意,要择日娶珠姨过门。孙寡妇母子相依为命,本想再等几年,因男婚女嫁乃是大事,只得应允,对张六嫂说:
“请回复亲翁亲母,我家是孤儿寡妇,没有多少嫁妆相送,不过是些平常粗布衣裳,凡事请多担待些,不要见怪才好。”
张六嫂回复了刘公。刘公备了些礼物并择定了吉期送到孙家。孙寡妇接受了礼物,便赶忙制办出嫁物品。
不想正在这时,新郎刘璞患了感冒,之后又发为寒症,人事不省,十分危急,吃药问医求神全无效果。吓得刘公夫妻丧魂落魄,整天守在床边哭泣。刘公与妻子商量说:“孩子病势这么沉重,看来娶亲这事是做不得了,不如回了孙家,等病好了再择日成亲吧。”
刘太太说:“老头子,你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这事还不明白?大凡人患重病,有喜事冲一冲就好了。没喜事的还要去求个喜事,如今有了现成的喜事,怎么还要放弃!”
刘公说:“我看孩子病体凶多吉少。娶来家时要冲得好了就好,冲不好岂不害了人家女儿?”
刘太太说:“你就知道照顾别人却不知道照顾自己。咱们费了这么大劲儿定得了一房媳妇,你要就这么回了孙家,孩子没事还好,万一有个好歹,岂不是人财两空!”
刘公问:“依你说怎么办?”
刘太太说:“依我说,告诉张六嫂,不要提起孩子有病的事,先娶过家来再说。要孩子病好了,另选个日子成亲;要不好,咱们就让媳妇改嫁。媳妇一改嫁,咱们家先前的各项花费也就能如数收回。这才是个万全之策!”
刘公依从了太太,去叮嘱张六嫂如此这般回话,新郎生病之事不要泄漏。
刘公有个邻居叫李荣,外号李都管,为人狡猾刁钻,专对别人家的私事津津乐道,惟恐天下不乱。他听说刘家儿子刘璞患了重病却还要娶亲,不觉兴奋起来,连忙就去孙家告密。
孙寡妇听说女婿病重,恐怕耽误了女儿,连忙把张六嫂叫来盘问。张六嫂有些为难,欲言又止。孙寡妇见她半吞半吐,越发问得急了。张六嫂隐瞒不过,就说:“偶然伤风,原不是什么大病。休养到做亲的时候,可能也就好了。”
孙寡妇问:“听说他病得挺重,你怎么说得这么轻松?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千辛万苦把两个儿女拉扯成人,就如珍宝一般。你要含含糊糊耽误了我女儿,我可跟你没个完!你去跟刘家说,如果真的病重就另选日子。儿女年纪还小,何必着忙!问明白了再来告诉我。”
张六嫂刚要出门,孙寡妇又把她叫回来说:“我知道你没实话,我叫养娘跟你一块去!”
张六嫂一听叫养娘跟着去,连忙说:“不用了,反正不会耽误大娘的事。”孙寡妇哪里肯听,叫养娘跟张六嫂一块去了。
张六嫂和养娘一起来到刘家,恰好刘公走出门来。张六嫂知道养娘不认识刘公,跟养娘说:“你等一会,我跟这个先生说句话。”急走上前拉刘公到一边,将孙寡妇的话说了一遍,又说:“她放心不下,特叫养娘跟来讨个实信,这该怎么回答?”
刘公见养娘在后面跟来了,一时手足无措,埋怨说:“你怎么不挡住她,叫她也来了!”张六嫂说;“我再三拦阻,孙寡妇不肯听,我也没办法。你就让她进去坐着,你们商量好了再答复她,只要别连累我两边受气就行。”
话没说完,养娘已走过来。张六嫂就说,“这位就是刘老爹。”养娘向刘公施礼。刘公还了礼说:“小娘子请里面坐。”一齐进了大门到客堂内。刘公说:“六嫂,你陪小娘子坐着,我去叫老婆出来。”
刘公急急走到里面,把这事一五一十学给刘太太听,又说:“养娘在外边等着呢,怎么答复她?她要进来探望孩子,又怎么掩饰?不如改了日子算了!”
刘太太骂道:“你真是个蠢货!她受了我家的聘,就是我家的人了,还怕她干什么!不要着急,我自有道理。”说完去叫女儿慧娘:“你去把新房收拾干净,留孙家的人在这吃点心。”慧娘答应着去了。
刘太太来到客堂与养娘相见,问道:“小娘子过来,不知亲家母有什么话要说?”
养娘说:“俺大娘听说大官人有病放心不下,特叫过来问候。若大官人病体初愈,恐怕不可成亲,不如再等些时候,等大官人身子健康起来,另选日子吧。”
刘太太说:“多承亲家母惦念,大官人身子虽有些不快,也是偶然伤风,并不是什么大病。要另选日子,这是断然不能的。我们小户人家费尽千辛万苦才准备停当,如错过了这个机会,又得费一番功夫。况且有病的人,正要喜事来冲一冲,他的病才容易好。我家吉期已定多日,亲朋好友都下了帖子请吃喜筵。如果忽然换了日子,他们不说你家不肯嫁,必定认为是我们娶不起媳妇,传说开被人耻笑,坏了我家名声。烦小娘子回去答复亲家母,不必担忧,一切我家自有安排!”
养娘说:“大娘说得也是。请问大官人睡在什么地方?让我去问候—声,好回去告知大娘,也叫她放心!”
刘太太说:“刚才服了发汗的药,正在那里熟睡,我给小娘子代言吧。事情刚才都说过了,再也没别的话了。”
张六嫂对养娘说;“我原说偶然伤风,不是大病。你们大娘不肯相信,又要你来。现在看见了不是我说谎吧?”养娘说;“既如此,告辞吧。”便要起身。
刘太太说:“哪有这个道理?光说话了,茶也没喝一口,怎么能走?我的房里肮脏,咱们到新房里去坐吧。”说着把她们领进新房中。养娘一看,房里摆设得十分齐整。刘太太又说:“你看我家万事齐备,怎么能改日子?就是成了亲,大官人还要先留在我房里歇宿,等身子痊愈了然后才同房哩!”
养娘见她整备停当,信以为真。刘太太教丫环拿出点心和茶来摆上,又叫女儿慧娘过来相陪。养娘见了慧娘,心中想道,我家珠姨是极标致的了,不想这女孩也这么出色!喝了茶,告别出门。临行时,刘太太又再三嘱咐张六嫂:“说完之后一定再来答复我一声!”
养娘和张六嫂回到家中将这事说给主母。孙寡妇听后倒没了主意,想道:要答应了,恐怕女婿真的病重,弄不好害了女儿;要不答应,又怕女婿真是小病误了吉期。犹疑不定,就对张六嫂说:“六嫂,待我想想,明早再来听回信吧。”张六嫂说:“也是,大娘好好想想,我明早再来。”说罢走了。
张六嫂走后,孙寡妇和儿子玉郎商议:“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玉郎说:“依着孩儿说,有个两全之策,不知母亲听不听?”
孙寡妇问;“你且说说是什么两全之策?”
玉郎说;“明早教张六嫂去说,日子就依着他家。但嫁妆先不要带去,见喜过后,到第三天就接回来,等病好了再把人和嫁妆一起送过去。这样既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不用更改吉期,给新郎冲了喜,咱们也不会给他们拴住,纵有变故也不怕脱不了身。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孙寡妇问;“他们要是娶过去,过了三天又不肯放回来怎么办?”
玉郎一时想不起主意来。
孙寡妇想了想说:“我倒有个办法,明天教张六嫂就照这样去跟他们说,到时候我不让你姐姐去,让她躲起来。我把你假扮成你姐姐送过去,皮箱里装上你的衣服,到三天他们让你回来你就回来,不让你回来,你就住在那里,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从箱子里拿出道袍穿上就自己走回来,谁能拦得住你!”
玉郎一听急了:“别的事可以,这件事可不行!以后被人知道了,叫我怎么做人?”
孙寡妇见儿子不听,不禁发怒:“别人知道了,不过是个玩笑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玉郎平时孝顺惯了,见母亲发怒,连忙说:“我去就是了,可是不会梳头怎么办?”
孙寡妇说:“我教养娘伏侍你去就是了!”
商量巳定,第二天早上张六嫂来讨回信儿。孙寡妇给她说了。张六嫂又把同样的话过去和刘太太说了,刘家也愿意,事情就算定了下来。
(二)
到了吉日,孙寡妇把玉郎妆扮起来,果然与女儿没什么两样,连自己也认不出真假,又教了一点女人的礼数。但有两样难以遮掩,恐怕要露馅儿。
第—样是脚和女人不同。女人的脚是三寸金莲。玉郎是个男子汉,他的脚比女人的脚大得多。虽然用长裙遮了,教他缓行细步,还是不像。第二样是耳朵上没有耳环。玉郎扮做新人,满头珠翠,耳朵上没有环儿成什么样子?孙寡妇左思右想,想出一个计策来。她教养娘找了块小膏药贴在耳朵上,有人问时,就说环眼生疮,戴不了环子。
打点完毕,将珠姨藏到一间房里,就等迎亲的人来。
到了黄昏时候,只听得鼓乐喧天,迎亲轿子已来到门口。张六嫂先进来,看见新人打扮得和天仙一般,好不欢喜。眼前不见玉郎,问道:“小官人怎么不见了?”孙寡妇说:“今天忽然身子有些不自在,睡着呢。”那婆子也就不再问。
孙寡妇摆上酒饭犒赏了来人,然后就请新人上轿。玉郎戴上方巾向母亲告别。孙寡妇一路假装哭哭涕涕送出门来,上了轿子,叫养娘跟着,随身带了一只皮箱。孙寡妇又叮嘱张六嫂说:“跟你说过,三天就要送回来的,不要失信!”张六嫂连声答应道:“这个自然!”
迎亲的一路吹吹打打,来到刘家门口。宾相进来说道:“新人将要出轿,怎么没有新郎迎接,难道教她自己拜堂不成?”
刘公公说:“这怎么办?不要拜了吧!”
刘太太说:“我有办法。教女儿赔拜就是了。”即让慧娘出来相迎。
宾相请新人出了轿子,养娘和张六嫂两边扶着。慧娘相迎进了中堂,先拜了天地,后拜公婆亲戚等。拜完了,刘太太说:“先到房中去给孩儿冲喜吧。”
乐人吹打着引新人进房,来到卧床边。刘太太揭起帐子叫道:“我的儿,今天给你娶媳妇来家冲喜,你得打起精神来才是。”
连叫三四声不见动静。刘公公用灯照时,只见他脑袋歪在一边,昏迷过去了。
原来刘璞病得身子虚弱,被鼓乐声一震就昏迷过去了。老夫妻俩手忙脚乱,掐住人中,又叫取过热汤灌了几口,出了一身冷汗方才苏醒。刘太太让公公看着儿子,自己引新人到新房中去。
进了新房,刘太太揭起新娘头上方巾一看,只见新娘美丽如花,亲戚无不喝采。只有刘太太心中反觉酸楚,心想,媳妇如此美貌,与我儿正是—对儿,谁想他没福气,要成亲了却染上大病,要真有个三长两短,媳妇少不得另寻别家,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玉郎抬头看时,许多亲戚中只有慧娘生得风流标致,不禁叹道:好个女子!我玉郎可惜已定了妻子,早知这女子这么出色,一定要娶她为妻。
谁知慧娘心中也在想,张六嫂说姑娘标致,我还不信,原来真是这样。只可惜哥哥没福气受用,今夜她只好孤眠独宿了。我的丈夫如像她这样美貌,就是我的福分了!
刘太太请众亲戚吃过喜庆筵席之后,各自分头歇息。宾相乐人也都打发走了。张六嫂没有睡处,也自己回家去了。
玉郎在房里,养娘为他卸了首饰,他仍然秉烛而坐,不敢就寝。
刘太太与刘公商议道:“媳妇初来乍到,怎么能教她一个人睡?不如教女儿去陪伴她吧。”刘公说:“只伯不方便,由她独自睡吧。”刘太太不听,对女儿慧娘说:“你今夜去陪伴嫂嫂在新房中睡吧,免得她冷清。”慧娘正爱着嫂嫂,听说教她作伴恰中其意。
刘太太把玉郎领到新房中说:“娘子,因你官人有些小病不能同房,特令小女来陪你同睡。”玉郎怕露出马脚,说:“我自小最怕生人,不用了吧。”刘太太说:“你们姑嫂年纪相仿,就如姊妹一般,正好相处,怕什么?你要嫌不方便,各盖自己的被子,就没事了。”又对慧娘说:“你去把被窝儿收拾好,跟嫂嫂睡吧。”慧娘答应而去。
玉郎此时又惊又喜。喜的是心中正爱着姑娘标致,不想天赐良机,刘太太教她来陪睡,这事就有几分了。惊的是怕她不干,一时叫喊起来,反坏了自己的事。又想道:看这姑娘年纪正在当时,情窦也该开了,须用计策慢慢撩拨她,待她心动了,不怕不上我的钩!
慧娘将房门关上,走到玉郎身边,笑容可掬地说:“嫂嫂,方才见你一点东西也不吃,是不是饿了?”玉郎说:“还不饿。”慧娘说:“嫂嫂,今后要什么东西就跟我说,我去拿来,不要害羞。”玉郎见她这么殷勤,心下暗喜,说道:“多谢姑娘美意。”
慧娘见灯火结着一个大花儿,笑道:“嫂嫂你看,好个灯花儿,正对着嫂嫂,可知是喜事呀!”玉郎也笑道:“姑娘休得取笑,还是姑娘的喜事。”慧娘说:“嫂嫂倒挺会说笑话儿。”
两人说了一会闲话,慧娘说;“嫂嫂,夜深了,请睡吧。”玉郎说:“姑娘先请。”慧娘说:“嫂嫂是客人,我是主人,怎么敢先睡?”玉郎说:“在这个房里姑娘是客。”慧娘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说完便脱衣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