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种驴(小说)
一
村东头的发婶刚踩着凳子爬上院墙,又从院墙爬到屋顶,太阳马上羞红了脸躲得无影无踪。一年三百多天,最起码有一百天,发婶要在这个时候爬上院墙再爬上屋顶骂人。村里人说,发婶不仅嘴磨不烂,就连裤裆也磨不烂。嘴磨不烂,是有随处的,她娘家爹是卖老鼠药的,别看现在公社不让他卖了,可是嘴皮子还在那儿晾着呢!要说发婶的裤裆磨不烂,还真找不到随谁。发婶说,不骂行吗?俺家菜地的南瓜又让人给偷了。
“你个山西大叫驴配的,你偷了俺家的南瓜噎死你……”
“你这个瘸巴大林操的,你吃了俺家的南瓜为了挨操有力气吗……”
村子不大,整个柳沟大队就一百二十三户人家,别说发婶站在屋顶骂,就是在院子里骂,村里人也都能听到。不过,大伙早就习惯了这种声音,不只是发婶,每天都有人骂街,不是丢葱丢蒜,就是被人偷了鸡蛋。有时还出现戏剧性一幕,村东头的刚开始骂偷了她家豆角的,村西头也有人骂鸡窝里鸡蛋被偷走了,骂着骂着,两家打起来了。和别人比起来,发婶骂人的次数要多一点。在柳沟大队,有趣的是骂人的不管为了什么原因骂人,骂的内容都会出现两个主角,也难怪这两个主角被挂在嘴边,他们是柳沟村特有的,一个是大队里从山西买回来的种驴,另一个就是种驴饲养员瘸巴大林。
真正在意发婶骂人的,在柳沟村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瘸巴大林。发婶刚开始骂的时候,瘸巴大林已经伺候完种驴,半斤两高粱烧也进了肚。他扇着那把他娘给他留下来的鸡毛扇子,心思正处在神游状态。他对发婶很厌恶,且不说她那满脸的家雀屎,就说那两个垂到腰间的乳房也让他想吐。女人的乳房长得和口袋一样,是天生的还是让他男人给拽的,他想不出,总之很恶心。
“谁偷了发婶的南瓜呢?”瘸巴大林躺在那把一动就嘎吱响的竹椅上,看着满天刚出来的星星,一个个地过滤偷南瓜的人。肯定不是男人偷的,每次有人丢了东西骂大街,每次有人骂“你个瘸巴大林操的”他都这样认为。他喜欢村里人骂大街时把他扯进去,他也知道自己的名声在村里很臭,村里人疯传着他和四五个女人搞过破鞋。他一点也不在乎,反正是光棍一条。血缘比较近的几家人也躲得远远的,他们的孩子订婚换帖从不写上他的名字,害怕污了他们的好名声。他最希望偷发婶南瓜的是村革委会主任翟心国的老婆。那个娘们在瘸巴大林的印象中就是天仙。这个女人因为是革委会主任的老婆,经常见到来他家的公社干部,所以穿的衣服比村里其她女人要干净些,村里的女人很少和她一样穿细布褂子。瘸巴大林有一次看到她坐在田埂上,解开对襟喂孩子的姿势让人垂诞。这个女人看到瘸巴大林那邪里邪气的眼神,不阴不阳地问他是不是也饿了,要不也吃一口。虽然瘸巴大林按村里的辈分叫她婶子,但她要小十几岁,瘸巴大林还是吓得躲开了,身后传来翟心国老婆咯咯地笑声。
起风了,饲养处后面的玉米叶子被刮得发出了飒飒声。虽然刚到秋天,大林还是感到了一丝凉意。发婶的骂声没有了,村里静了下来,大概大家都在家吸溜吸溜地喝玉米糊糊了。大队饲养处建在村北头,和大队部在一个院子里,前面那排是大队小学和药房。这两排公家房子的东边就是大队的果园。就要成熟了的苹果的香气被风刮得飘进饲养处,混合着驴粪的味道直往大林的鼻孔里钻。闻惯了驴粪味道的他不喜欢这种混合气味。大林打了个嚏喷,站起来自言自语道:“又该来了。”
该来的是原村支部书记闫志华和革委会主任翟心国。五十三岁的闫志华从解放后一直担任村里的负责人,性格耿直。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公社号召各村大搞梯田建设,他在动员大会上说了句“把这么好的水浇地堆起来弄成梯田不是脱了裤放屁找麻烦吗”而被撤了职。六六年运动开始的时候,他又成了大会小会批斗的对象,和瘸巴大林成了柳沟村最臭的两个人。运动都开始四年了,现在还得每晚和村领导汇报思想。听他汇报思想的是村革委会主任翟心国。闫志华当村支书的时候,翟心国是团支部书记,是闫志华一手提拔起来的,当时几乎天天追在闫志华的屁股后面表决心,就像现在闫志华天天和他汇报思想一样准时。当学习大寨大搞梯田建设的通知下来后,翟心国笑着和闫志华说,这不是胡闹吗?好好的平原地再堆起来搞成梯田简直就是脱了裤子放屁自己找麻烦。闫志华在会上气呼呼地和公社领导说这句话的时候,翟心国在家里写了十几页准备在农业学大寨活动中奉献青春的决心书。
瘸巴大林对翟心国一点好感也没有,这也并不仅仅因为今年春天他把翟心国堵到自己侄媳妇的炕上。他觉得翟心国岁数不大,一肚子坏水,而且特别没有良心。只看他批斗闫志华的那股子狠劲,就让瘸巴大林气不打一处来。他怎么也想不明白,闫志华毕竟是翟心国的领路人,就算犯了错误,也不能比公社领导还严厉啊。为此,瘸巴大林找过翟心国,翟心国还真给大林面子,收敛了不少。他不给大林面子不行,一是因为大林是伤残志愿军战士,二是因为大林是唯一知道他爹在解放前干过绑票勾当的人,尽管那是在外县干的。
瘸巴大林和闫志华可以算得上是生命之交。他比闫志华小八岁。一九四八年,他还是村民兵,在一次手榴弹投射训练中,由于心慌出现了失误,是当时的民兵队长闫志华眼疾手快,把滑落在他脚下冒着烟的手榴弹投出去。第二年,他听了闫志华的话当了兵。他从当兵到伤残回家,守寡的老娘一直由闫志华照管。闫志华蒙难后,瘸巴大林是唯一和他友好如初的人。
大队部和种驴饲养处在一个院里,大队部在里面,去大队部的人必须经过饲养处的门口。饲养处一共三间房,右边一间是放饲料的地方,左边一间是瘸巴大林的住处,中间那间养着种驴,屋门就开在中间房里。大林给驴上了夜料,沏了一壶茶,斜躺在被垛上,透过窗户瞅着院里,等着闫志华的到来。今晚也不知怎么了,按以往,汇报思想的和听汇报的都该到了,可他俩迟迟没到。难道是每晚的思想汇报解除了?但愿那样,志华也就省心了。瘸巴大林心里这样想着。
一个人影闪进了院里,来人进大门很快,但到了院里有点犹犹豫豫。尽管月亮还没出来,大林还是一眼瞅出来人是翟合刚的老婆翠云。翟合刚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用村里的话来说三脚踹不出个屁来。他的老婆翠云正好相反,人长得好看,嘴巴又巧,还蒸得一锅好馍馍。平常偷偷摸摸地蒸馍馍卖,也算为村里人招待客人解了急。要不是她娘家成分高,这样的好媳妇怎么能轮到翟合刚头上。
瘸巴大林正纳闷她来干啥,翟心国走进了院子,并随手关上了院子大门。
翟心国见到翠云,口气很严肃地问:“你来了。”
翠云“嗯”了一声。
“那进屋吧!”翟心国一边开大队部的门,一边和翠云说:“你太不老实了。”
瘸巴大林赶紧从炕上爬起来,走到灶台前吹灭了煤油灯,又蹑手蹑脚地走到东墙边,把东墙上的一个木橛子拔出来。随着翟心国把大队办公室的马提灯点亮,一束细小的亮光直射到屋里来。这个小窟窿眼是瘸巴大林去年弄的,平常用一根木头橛子堵着,他白天从不拔出木橛子,只有晚上大队部有人的时候才偷用一下,一直没被人发现。闫志华每晚和翟心国汇报思想的过程,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瘸巴大林屏住呼吸,左眼紧贴在窟窿眼上往办公室里偷瞄。
大队办公室一共有四间房,靠饲养处的三间房之间没有墙,屋顶有两架大梁连着,是大队会议室。另一个里间是休息室,有时公社领导来指导工作回不去了就在里面休息。会议室里有两张地主张有才家原来用的三抽桌,桌子头顶头排成一排,桌子两边各有一排坐四五个人的连椅。一只马提灯被从房梁上顺下来的铁丝吊在桌子上面。
翟心国坐在椅子上,嘴里叼着一颗卷烟,身子向后仰着,要不是有椅子后背撑着,肯定仰到地面上。他一脸的严肃,眯着眼瞅着桌子对面低着头的翠云。翠云站在对面,始终不敢抬头,心跳得厉害,本来就大的胸脯似乎要被急跳的心脏弹得撑破衣服。翟心国瞅着翠云因为给孩子喂奶留在胸口衣服上的湿渍咽了口唾沫。
翟心国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指着翠云说:“你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上级不允许个人做买卖,我和你说了不是一遍了,你咋还顶着风上呢?”
翠云被他拍桌子的声音吓了一跳。别看她嘴皮子利落,可她也知道自己干的是投机倒把的事。她懦弱地说:“孩子小,我不能下地挣工分,孩子的爷爷有病也不能挣工分,我不蒸点馍馍卖,光靠你合刚兄弟那点工分,一家人吃啥啊!”
“你又来了,”翟心国直起身子,大声训斥着翠云:“别人怎么过了?不都一样嘛,就你家不能过了吗?我今天去公社开会,领导专门点了你家的事。你也是的,在村里偷偷摸摸地卖点也就罢了,竟然还卖到外村去。看来你是坚决走投机倒把这条路了。”
大林听到这儿,心里暗暗骂道:“驴屌操的,你昨天晚上喝得不省人事,今天在大队部睡了一天,什么时候去公社了?”
翠云抬头看了一眼翟心国,见他的脸涨红涨红的,又赶紧低下头,嘟囔道:“就这么大个村,有几家舍得买白面馍馍啊。咱们村才卖几斤。”
“你不卖就行了,”翟心国站起来,踱到了桌子对面,口气缓和了许多,“我也知道你困难,我也是没办法的事,一笔写不出两个翟字,你还是我爹做媒嫁到柳沟村的呢,可是有啥办法呢,投机倒把是犯法的。我和公社领导好说歹说,公社才没来抓人,让我对你说服教育,宽大处理,要不然你和合刚得游街。别站着了,坐下吧。”
大林在心里呸了一口,“你也不说说你爹给她爷爷打长工时,勾结土匪绑她爹票的事。”
翠云见翟心国态度温和了,也就坐了下来,看着桌面说:“我知道心国哥给俺家担着呢,再也不蒸了。”
翟心国连忙说:“别不蒸了啊,有我在,你怕啥,小心点就是。”
翠云连忙站起来,看着翟心国说:“行吗?”
翟心国双手搭在翠云肩上,把翠云按到椅子上,语气很干脆地说:“有我在,你怕啥?”
“那就谢谢心国哥了,家里来了客人要馍馍的话,尽管去拿。”
翟心国好像想起了什么,答非所问地说:“你等一下,我到院子里看看。”
大林赶忙离开那小窟窿眼,躺在炕上,假装打起了呼噜。
翟心国在饲养处外面听了一会,又回去了。大林赶紧爬起来,又把右眼贴在了窟窿眼上。
翟心国回到会议室,站在翠云的背后,右手拍着翠云的肩膀说:“投机倒把可不是小事,我给你担着很大的风险啊,弄不好,我要犯错误的,不过,我表叔在县里当革委会副主任,有事会护着我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把右手滑进翠云的衣领里面。翠云吓得想站起来,他左手把她按回椅子,喘着粗气说:“你也够大胆的,你娘家本来就是地主成分,犯了事要劳改的。”翠云又坐下了。
翟心国想对翠云非礼,翠云非常坚决地说:“心国哥,只能这样了,你的好,我记住了,再做别的就对不起你合刚兄弟了。”
翟心国一边试图把手伸进翠云衣领里,一边对翠云说:“好弟妹,今后你就放开心蒸馍馍吧,光咱大队里也用不少啊,公社来人,放电影的来了,拖拉机站上来耕地,都用你的馍馍,松手吧!”
“不行,这样我没法做人了。”翠云态度很坚决。
两人撕扯着……
瘸巴大林麻利地从炕席下面摸出呱哒板,来到院里,朝着大队部的方向说开了快板……
七月中旬的一个夜晚,阴云笼罩安平山。在这山上,盘踞着美李的王牌军,号称是常胜部队美式装备的白虎团,伪团部设在半山腰的一个山洞里,它是难攻易守戒备严,铁丝网一道又一道,地雷密布在前沿,明礁暗堡到处是,那口令一会儿就一换……
别看瘸巴大林的腿瘸,快板说得真好,不愧是志愿军文工团出身。要不然农闲的时候,村里的人都喜欢在晚上听他打快板嘛。他才说了几句,大队部的门就开了。翟心国从里面走出来,对瘸巴大林说:“还没睡啊,又有雅兴了?”
瘸巴大林装作惊讶地说:“是大队长啊,老书记汇报完了吗?”
“哦,那啥,今天没空和他谈,抓了个投机倒把的典型。你还在里面干啥?还不快滚,再抓着你,绝不轻饶。”
翠云走了后,翟心国又和瘸巴大林东拉西扯了一通,才回家睡觉,走到大门口时,又回过头来和瘸巴大林说:“这几天给驴加点料,过几天,公社的领导来参观咱们的种驴。”
二
柳沟大队的早晨像露珠一样新鲜,刚露脸的太阳在天空中发出柔和的光辉,果园里被露水湿润了的苹果树在晨辉中既澄清又缥缈。乡下人的作息时间和城里人有着很大的区别。乡下人的劳动时间分为早晨、上午、下午三段,他们早晨一醒来不吃饭就得下地劳动。今天早晨露水太大,不仅打湿了庄稼,还润湿了田埂,村民害怕湿了衣服,再加上庄稼马上要熟了,地里也没啥活,所以柳沟大队的田野里在今天早晨显得有些寂静。
瘸巴大林和往常一样,正牵着驴一瘸一拐地沿着饲养处后面的小路遛驴。种驴对路边那些因露水打湿而显得新鲜的杂草产生了食欲,不住地想挣脱缰绳去啃食杂草,瘸巴大林不得不一遍遍地将低下的驴头拽起来。种驴娇贵着呢,他害怕驴吃坏了肚子。再说了,上午刘家塘坊大队那匹发情的黑马要来配种,他们大队想要一匹骡子都想疯了。如果这个时候驴的肚子受了凉,影响了配种,那可是大事。临近的两个公社就这一头种驴,公社是很重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