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紫藤沟(小说)
一
白云在蓝天里流淌,溪水在河道里流淌。我只想站在这里,躺着也可以。这里的一切,山石树木,土壤的味道,还有人们挂在身体里的喜怒,它们都与众不同,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无法嗅到的这种气息,可以让我烦躁的灵魂归于中和。
我没想到,十五年后的今天,在他弥留之际,他让亲人通知我回来和他道别。也是,暮秋适合永别,寓情于景,再合适不过的日子。他家门前竟然种了一片秋菊,白色的和黄色的,刺得我眼睛疼。这个家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破败的样子,连个正经的大门都没有的土胚房。
高大的门廊,暗红色的大门关闭着,敞开的时候听到轰轰的声音,房子是现在农村最时兴的二层小洋楼,院子里南北东西通畅,打了一排木架子,木架子都结实粗壮,上面爬满了紫藤的枝干,弯弯曲曲的,像一条条蛇缠在上面。
“你看,还能认出我来吗?那些肉都不见了,他们对我说我还和以前一样,我不信,我想你是说真话的,你从不撒谎,打我生下来,到我要死去,我只信了你一个人。”
他深陷的眼睛,呆滞空洞,我闻得到,他身体里散发出一股肉质腐坏的味道。我极力在他脸上寻找,我害怕撒谎,我怕他看透我撒谎时的表情。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肉嘟嘟的,像东山龙头岭上熟透的富士苹果,还是最大最饱满的那个。多么可人的脸蛋,我虽然比他只大三天,但他叫姐姐的虔诚态度,让我总觉得他是一个小弟弟。他个头矮小,随他的母亲,当然他父亲也不是高大的男人。
“我可能要死了,你长皱纹了吗?哼,好像我看不到一样,你怎么还跟十几岁时一个样子!我是在做梦,紫藤沟里的花都开了吧,你也给我舀些泉水喝,我渴了,身体都被烧焦了。”
我给他喂了一些水,别看他现在睁着眼睛,其实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了。
在生与死的交界地,雾腾腾的水珠,是无数个清晰的介质,里面有这一生的快乐和罪恶,一只金色的手,慢条斯理地捏破一个个水珠,那些曾悦动的充盈的水珠再也不能逗留在阳光里鲜活,通透。
他的脸真像一个大苹果,在七八岁或者更小一些的时候,我手里拿着一个爸爸刚从树上摘下来的大苹果,这个苹果,没有一点瑕疵,像他白里透红的大脸蛋。
他不说话,几乎不和我们说话,我却习惯去逗他。但当从父亲那知道,他的母亲得了肺里的病,很可能治不好的时候,我就再没有逗过他。
他总是远远地站在我们几个玩伴玩耍的外围,盯着我们,但多半时候是望着远处。我记忆最深的是,他手里提着一个用棉槐条编的篓子,坐在紫藤沟上头的大岩石上。每个下午,我去药材地帮父亲打理药苗时,都能看到他。
他有时也会过来帮我拔草,问父亲这些药材的用途,一问就没完没了。父亲对母亲说过,映堂那孩子是个学医的材料,再后来他会经常到父亲的药房来帮忙。他母亲的病一直是父亲看的,去医院对他们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况且医生已经说过,那病是治不好的病。
二
紫藤沟在龙头岭上,这里到处是山岭。很小的时候我是不愿意去的,因为听村里人说过,那条沟里有一条像勺桶一样粗的大蛇。有人曾在太阳没有升起的早晨看到过它身体横在沟的上方,摇头摆尾,张大了嘴巴,它还会发出笑声。村里一个青年见了它,他说那蛇长着女人的脸,嘴里吐着芯子,他疯了。我是认识那个疯了的青年人的,也就害怕了那个地方。父亲却在紫藤沟上方的土地里,种植了一大片党参。
这些山岭上除了山石和土地,野草,还有苹果园,并没有其它高大的绿植,尤其是树木之类的灌木林。一到了秋后,漫山遍野就一种颜色,略带灰色的土黄调子。所以我不喜欢这里的冬天,除非冬天下雪的时候。山岭被白雪覆盖,也把土地里的腥臭和土黄色的面都给遮掩了,丘陵圆圆滚滚的,白白的,这是冬天里唯一的一点可爱和灵动吧。
紫藤沟的春天是这里最美的地方,这个名字也是只有我和映堂知道的名字,村里人叫这里十五沟。第一次见识它的美,是映堂带我去的。那天中午,他提着篓子说,“映圻,下面很好看,我知道怎么下去。”其实父亲是经常下去的,下面有口泉眼可以饮用的水源。但我是说什么都不会下去的。
我坚持让他叫我姐姐,因为他从来都直呼我的名字。他坚持让我下去,最后我们达成和解,他叫了我姐姐,我就跟他下去。
山石看起来有些陡,但都有可以踩着的石阶。到了下面,我才知道,这个沟有多长多宽,从上面看,因沟里的洋槐树和杂草遮挡,根本是看不到的。我觉得最少有三十米宽,沟低是平坦的,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灰白色的。沟的两面有几颗紫藤,开着紫色的花,太阳完全可以照到里面,所以它们特别茂盛娇艳,一串串像笑着的伙伴们的脸,映堂除外,他的脸上有不属于我们那个年龄的深沉和严肃。沟里的紫藤像一个跳着水袖舞的女孩,把袖子甩到整个沟底的洋槐树上,延伸到很远很远。
除了紫藤,还有野桃树,山栗子树和山楂树,这个时候都冒着花骨朵儿。在石头的缝隙里,也会有小紫花,这里一种特有的小紫花,叫不上什么名字,但是一到春天,任何一个角落里都会有,不会开很久,它们的存在可有可无,也没有人去关心什么时候凋落。从山泉口流出的水,因为数量少,并没有流到沟底,映堂说,到了下雨时,沟底会更好看。
“大蛇会藏在哪里呢?你看到过她吗?”我拉紧他的胳膊,向四周张望。
“在心里,看到过。”
现在想来,一个十二岁的男孩能这样认为,是不是上天给了他不一样的心胸和智慧?
“她长的什么样子?是有女人的脸吗?和葫芦娃中的蛇精是不是差不多样子?”
“很多种样子,有时她会到我梦里,但是有时觉得是我的母亲,也有时像你的样子。”
我以为他在糊弄我,但他不苟言笑的样子,又不像。
我看到了一个洞口,在一块很大的石头上。这个沟的两侧全部是青灰色成片的石壁,也有独立为一体的大石块,这块大石块是灰白色的,勺桶一样粗的洞口,我拽着他躲在他身后说蛇洞,蛇洞。
他回头对我咧嘴笑了一个,他会笑?我觉得不可思议。
他走到洞口,把头伸进去,过了一会,我看到一道五颜六色的光照到了对面石壁上,那些光像水晶玻璃,彩色的,这样晃着,像龙王的水晶宫,地上那些趴着的石头就像海龟、扇贝。紫藤花儿也好像在跳舞一样。好美啊,是从那个洞里射出来的,我跑过去,也要进去看看。他缩回身子,让我进去,洞挺大,我觉得整块石头有一大半是空的,如果我再小一点,应该是可以钻进去的。我对这里面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把头伸进洞口,看到洞里的上方也有一个大洞,阳光正好照进来。原来是他把一块很大的玻璃放进了洞里,但是为什么是五颜六色的,他没有告诉我。他伸手拨弄着那些彩色的线,脸上有快乐的笑容,这是我见过的仅有的笑。
我问他经常来吗?他不回答我,继续向里走,路越来越窄,两面的石块也越来越笔直,光线有些暗下来。当我们快走出沟底的时候,因为我看到前面的光亮了,映堂把篓子放在地上,这里的地上已经不是鹅卵石,而是细沙了,我用脚踩着,还跳了几下。
看到映堂正向左面一棵粗大的洋槐树上爬,我问他要干什么。他不说话,我仰起头,看见密密麻麻的树枝像一些乱网遮盖在上面,阳光从这些空隙里溜进来,漂亮极了。他快爬到树顶了,我让他小心些,过了一会下来,他手里抓着一样东西,掖在怀里。
“你又找到鹌鹑蛋了吗?还是灵芝草?”我真想他能拿出来给我看。
他看起来很开心,把那把小椭圆叶子的草小心地放在篓子里。我心里想,那一定是给他母亲入药的。
父亲和母亲说,映堂母亲支持不住多久了,还让母亲提前帮着置办些寿衣。在父亲看来,家族的含义里有责无旁贷的责任,映堂母亲的药,父亲从来没有收过钱,他总是对映堂说,你来帮忙就行了。
想起我和他一起在紫藤沟玩耍的事情,如在眼前,心里的万千滋味不可言喻。只是从那次后,我再没有去过紫藤沟,只因其他的孩子告诉我,他们看到过大蛇的尾巴,像一个大扫把,走过的地方都被扫出了很深的沟。
那年的秋天,也是这样一个暮秋,他的母亲去世了。
三
他比以前更沉默,也没有再到我家去。听母亲说,他的父亲外出打工了,但是因为体质并不是很好,建筑工般的苦力是做不太多的,所以挣的并不多,再加上他喝酒成性,能拿回家的钱更是少之又少。他的妹妹那年也就辍学了!
我摸了他的手,我想祈祷紫藤沟那条勺桶一样大的蛇,来保佑他。我那么虔诚,能感受到我心脏要臣服于它的声音。他动了动手,好像精神了好多。
“那条大蛇,在我心里,我祈求它医治我的母亲,真的应验了,母亲多活了半年多,你知道医生说母亲是活不了几天的。”我被他突然说的话吓着了,他似乎看到了我在想的一样。
“你见过它么?是大家说的样子吗?”
“没有,它这些天在我梦里,在我眼睛里,它藏在那些紫藤里,穿着紫色的纱裙,飞过来飞过去,我母亲也在那里。”他眼睛里有了光彩,双颊通红,手握得我很紧。
“那,我也祈求它,让你尽快好起来。”我小声说。
“不要,你不要求它,它是个妖怪,它总是让事情看起来很好,实质上都坏到底了。它生活在沟底,所以不想我们在高处欢愉。我是认识它了,不过我已经要好了,不疼了,明天我就去把我母亲的骨灰挖出来,不能放在那阴森的地方。她会嫌冷,那里太冷了。”他似乎要马上下床去紫藤沟,但是身体实实地躺在那里。
我被他的话吓到了,不知道他是胡说八道,还是真有此事,他母亲的骨灰在紫藤沟?
“我不要去紫藤沟,映圻,你也不要去。我要去北山,你看我妹妹去了,我也要去,那里有阳光,还有山荆花,也是紫的呢!”
他的妹妹叫映香,在十六岁的时候得了白血病,在十八岁的时候也离开了。族里的人,对他家的遭遇都很同情,但是谁也帮不上太多忙,在背后也有很多人说,他家的风水不好。映香长的很甜美,是我们家族里最好看的女孩子。这个村子里共三个姓氏,我们的姓家族最大,其它两个姓氏是李和姚,李家在村东头住,比姚家的人口要多一些。但是李家兴盛,多少年来一直占着村长的位子。
我们多么渴望简单和真实,包括坦诚、正直这些人性中的特质展现多一些。我甚至想,紫藤沟的大蛇如果善良起来会不会和紫藤花儿那般纯洁。我很想带他去趟紫藤沟,确实难了,就像我们回不到过去的时光。
他突然坐起来,脸色红润,目光如炬,使劲抓住我的手,让我尽快给他穿上寿衣。他说他不能光着身子,不要躺在麦秸上,也不要躺在玉米秸上,更不要坐拖拉机去火化。他这是要走了,吧嗒躺下后,眼睛无神地看着我,环顾了四周,看了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正在给他穿紫色的带着铜钱图案的衣服,那颜色那么扎眼,比紫藤花明亮太多,似乎要把人的眼睛刺瞎。
身边来了几个妇女,他的手还是温热的。其中一个女人说,赶紧抬下来吧!这是这里的风俗,将死的人都要抬到地下来,他死后才能安息,才能离开这人间的房子。他点头同意要下来。
地上没有他害怕的麦秸,是一张铺着褥子的席,大家都围着他,看着他,看着他喘最后一口气。他看了每个人的脸,缓缓闭上了眼,头没有歪到一边,直挺挺的,安详红润。
他走了,握着我的手,脸上红光满面,他是真走了,去了比紫藤沟温暖有爱的地方。
他的父亲笑盈盈的,没有悲伤在脸上,灰白的头发整洁利索,皮肤细腻,两颊微红,手里夹着一支烟。族里又来了两个年龄大的人,专门负责丧事的安排,父亲也来了,其他走动近一些的族人也来帮忙。
记得小时候,每到过年,族人会设立一个“家堂”,大年三十,各家都会去祖坟放鞭请逝去的家人请到“家堂”供奉,一起过年。那天各家都很忙,孩子们都会穿了新衣服来到“家堂”里玩耍守夜,走在村子里,看到族人会格外亲切,似乎对外人宣誓着,我们是一个家族的,那种自豪感和凝聚力是从未有过的。族里的大人,不管是谁都会对孩子照顾或批评,一副和谐团结气息,让大家感觉到幸福和谐的满足。
这些年,族里人都外出打工或生活了,我已经记不清多少年没有去过“家堂”,只是偶尔想来十分怀念。说出怀念的这刻,我就清楚地知道,是因为失去的时间太久了。
映堂红苹果的脸,在他留给我的书信里扑闪着,他开心地笑着,一步一回头,身上披着一串串紫藤花。那藤蔓缠在他身上,勒的那么紧,我伸手为他拨开,他却只是笑,我看到藤蔓已经缠绕了他的脖子,他通红的脸,像暗紫的李子,他还在笑。似乎要补上他这一辈子在人间的笑。
信写得洒脱坦白,是我在他脸上从未看到过的洒脱。想想,我并没有了解过他,只是从心底觉得我是了解他的,他悲切的家庭和他坚强的隐忍,他的成功,在外人的心里,大家都认可他的成功,他成了一名省城三甲医院的主治医生,主任的职务。他还娶了省城一位公司领导的女儿,尽管那个女人不是非常好看,但是房车都是现成的。父亲说很多族人都以他为榜样教育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