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老师大陈(散文)
老师姓陈。学校还有几个陈老师,数他年长,所以叫他大陈。他教我们数学。农村学校缺老师,我们的美术、体育自然都揽入他的“麾下”。
大陈身材魁梧,膀阔腰圆,十分壮实。上课时从我旁边走过,感觉是一堵高耸的土墙用它厚实的影子遮了过来,沉沉地压迫着我。如果他在我的桌子旁停下脚步,我就会矮下头去,屏住呼吸,使劲地把头往翻开的书本里埋……
他的威严充斥着小小的教室,他的每一节课都安静地只剩下偶尔的翻书声和水笔在纸上的滑行声,我是从来不敢在他的课堂上左顾右盼的,更不敢回答问题。他每一次提问,前面的同学就成了我的避风港——缩起头,恨不得缩小自己。
而那次,就在整个教室在他的问题里变成一间长久废弃的仓库一般寂静时,我的水笔滚下桌子,在坑洼不平的地上向前滚了一段才停下来。我悄悄抬眼瞟了一眼大陈,他正背着手,用嵌在黑而胖的脸上的小眼睛搜寻目标。他显然没有注意我。我躬下腰,麻利地向前一步抓起笔来。还没等我回到座位,洪亮的声音就冰凉地滚过我的脊背。
“吉晓武好样的,我还没叫哩,自己就想主动上来了。”接着,他笑了起来,找不到了眼睛,只露出洁白的牙齿。“那你就上来把这道题做了吧。”
那次我受到了表扬,课堂上再也不会缩头缩脑,但还是不敢主动举手回答问题。
大陈很奇特,他能知道一切隐藏的事情。那次是他安排了课堂作业让我们完成,他则鼻尖悬登登地挂着厚厚的老花镜,头埋在一摞作业本里。我趁他不注意向后排的同学借橡皮,还没转过身,他就用洪厚的声音说:“你们两个不消停了,咹?”而他的头仍旧埋在厚厚的一堆作业里,丝毫没有抬呀。教室里静得出奇。过会儿,他的小眼睛在眼镜上面射出一缕光来。
“嘿嘿,别看我勾着头,你们在干什么,我可一清二楚哩。”他抬起头。“两个五年级学生去我办公室取粉笔,第二天,我告诉他,他们谁动我放在炉子上的茶壶了?他们很惊奇,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是茶壶给我说的。”接着他就笑出了声。“嘿嘿。”我们听完,一脸懵懂。“我的茶壶口是朝着门的,我进去时,茶壶口朝窗子了。”瞬间我们也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后来,我们在课堂上就更老实了。
那时的冬天似乎来得早,冷得也彻底。寒风凛冽,一夜之间尺雪铺地是毫不为奇的。所以,学校就提前买来面子煤,分发给各班,在老师的带领下,让大一点的学生将背来的土和煤掺杂,再用水和了,借助模子做成煤砖,晒干了烧。
这个时候,大陈就亲自上阵。他嫌我们做的烂场。他做好几个煤砖,然后叼着一根烟,看我们做。接着他就笑呵呵的说:“好哩,就这样的么。”然后亲密地在某个学生脸上撩一把,回办公室去了。我们就开始大笑。那个被撩的学生脸上留下几条黑痕。“和大陈一样黑了么!”说这话的人的声音淹没在大伙的笑声里。
其实,最难的是给教室里泥炉子。砖头是同学们从自家掂来的,每人一块。虽然有那么几个能干的学生操刀断砖,像模像样地做,但总是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大陈背着手看看,黑黑的脸上浮出笑,咧开的嘴抖动下巴那几根潦草的黑白相杂的胡子。
“炉子要这样泥么!”他夺过瓦刀,开始蹲下来,叮叮咣咣地剁砖,垒砖,上泥,再眯起一只眼看正不正。他胖,泥到半途他就蹲不住了。“基础给你们打好了,就按我泥的往上垒。”又是趁我们不注意,在某个同学脸上撩一把,吁着气去了办公室了。看着那个脸上几痕泥巴的学生,我们又大笑。“哈哈哈哈!”
我们的体育课很单调,除了一个木头做的篮球架和一个死命拍也懒得跳起来的篮球外,就什么也没有。但体育课是最热闹的。大陈教我们斗鸡夺营。这个游戏太过争强斗狠,女生是不参与的。他把男生分成两派,在操场上画两个相距教远的两米直径的圆。圆里各放一个石块,两派人在保护好自己圆里的石头的同时,能在斗鸡的过程中把对方的石头抢到自己圆里就算赢了。
大陈和女生就站在旁边观战。我们抱起自己的一条腿,曲起膝盖,大呼“杀啊”冲出营盘(就是自己的那个圆),奋不顾身地向对方涌去。只有留下的几个人抱着圈起来的腿,膝盖像弹头一样朝着对方严阵以待。
喊杀声此起彼伏。女生呐喊助威。“赶紧抢营,赶紧抢营!”大陈洪厚的声音和女生的呐喊泾渭分明。
刚开始要抢过对方的石子是很难的,但随着淘汰的人(被对方斗倒,或者斗得两手松开了曲起来的腿)多了,哪方剩余的人多,一般就胜券在握了。
这个游戏经常斗得人仰马翻,浑身蹭满了土,满嘴吞泥的事也常见。有时膝盖和大腿斗得青紫红伤,也依然乐此不疲。
下课铃响了。“好了,下课了。”大陈嘿嘿笑着走了。而我们却像斗红了脸的公鸡,顾不了下课,也要利用那十分钟报“一膝之辱”。
记忆中,那个充满阳刚之气和沙场点兵氛围的游戏一直陪伴我到小学毕业。
然而,大陈却没有将我们带到毕业。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迈着结实的步子跨进教室。不同的是,他翻开书,却没有讲课,而是静静地看着大家。教室里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咳嗽声。我们抬起头。大陈脸上掠过一丝笑——很浅,不宜察觉的笑。随着时间的过滤,那堂课我只记住了他说他退休了,不能给我们上课了。伴随着那句话的是同学们的窃窃私语,丝丝拉拉的啜泣。
然后,就像看电影似的,随着光的消失,画面没了,只剩下空白的屏幕和漆黑的天。
一周后,我们班同学自发组织,买了东西去家里看望大陈。他家的院子很宽敞。我们围着他在院子里说了好多话——说什么了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刻的大陈没有了课堂的威严,他只是眯着眼睛笑,听我们无拘无束的叽叽喳喳。
后来,我去了外地读书,就再也没有见过大陈。当我想着去看他的时候,却听到他已经去世了。
现在想想,也真如他的“大陈”的称呼一样,他的身影始终在我心里是很高大的。或许,也不仅仅是身影,更多的是他的深深刻进我的记忆里的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