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韵】远飞的大雁(散文)
在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有一册小日记本,父亲生病十多年,这是父亲留下为数不多的文字性物品。我打开它,里面有一些父亲未生病前记录的电话号码,便所记不多了,但在本子的第一页,工整地抄写着一个歌谱,歌谱的名字是《远飞的大雁》。这首歌我听过,是父亲最喜欢的歌曲,还是我小时候,父亲经常吹口琴吹的就是这首《远飞的大雁》。那时母亲便微笑着揶揄父亲,这指不定又思念谁了?我从母亲断续的叙述中似乎能了解一个事,大概情节是父亲还是在老家农村的时候,有一个彼此喜欢的女子,父亲在参军后便逐渐断了联系,部队复员工作后彼此都成立了家庭,那位阿姨嫁到了远方。父亲爱吹口琴,吹得最多的就是这首远飞的大雁,母亲照例揶揄父亲,父亲则闭口不谈这位阿姨。我们则是一头雾水,想讨个究竟不识如何。后来父亲出差到阿姨的城市,和那位阿姨阿姨父合了影,那张合影照我看过,从气质和容貌上,母亲都胜过阿姨。而我更加认为,母亲能知道此事,父亲也能把合影照带回来,便证明了这只是父亲心里的一首歌曲。至于母亲所谈的那个浪漫往事便变得云雾飘飘了。
父亲,在您去世周年祭日来临时,您身无所长的儿子,注定和您一样平凡的您的儿子,愿意用一支秃笔,记录叙述您平凡的一生。
1946的冬天,父亲出生在辽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小山村的名字叫石场,石场村又分为上石场和下石场两个村民组,散落着几十户农家,上石场村民组三面环山,只有一条路连接着下石场,这条路又绵延几十里通向乡集市。七八十年来,石场村数代更替,但相对于城市来说,石场村还是贫困,村民们以跳出石场村,在外开枝散叶的村民们为荣。父亲在家行三,年龄比大伯父相差近二十岁,所以格外得到祖父、祖母、大伯父、大娘、大姑全家人的厚爱,但父亲并没有恃宠而骄,从小就身体健硕,干活更是不仅有门道,而且还肯下力气,在上石场拾柴打草,躬耕田地,虽然书念得不多,但却得到很多周围人的赞赏,还未到青年时已经有说媒的人登门了。大伯父,二伯父都是农民,没有机缘,父亲也一样会是一位农民。在十八岁这一年,一次部队招兵,迎来了父亲改变命运的机会,在乡邻里非常出色的父亲顺利地成为了一名军人。
在部队里,身材魁梧的父亲不改农民淳朴、勤劳、坚忍、吃苦本色,在训练和执行任务时都表现的很出色,获得过军功章,还光荣地入了党,入党对于父亲来说是人生很关键的一步。
父亲复原后被分配到了北票矿务局,先是在矿井做一名井下掘进工人,后来调入消防大队,父亲由于军事素质过硬不久就担任了消防业务培训教员,在工作中,父亲勇于争先,训练和业务都名列前茅,父亲一面工作,一面学习文化知识以弥补自身读书不多的缺憾。这样很快成为了队友中为数不多的学习文化之人,在后面的工作中,父亲不仅担任了消防队业务教员,而且还担任了队里的文化教员。父亲知道自己在文化方面底子薄,就倍加努力,备课和讲课都十分用心,多次获得荣誉,赢得了队里、处里、甚至局领导的赞扬和信任。七十年代中后期,父亲由于政治表现突出,讲课能力突出,被调入《矿务局煤矿专科学校》任政治教师,后来又调入《矿务局子弟技工学校》。
父亲工作起来更加勤奋了,我那时已经有所记忆,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很少有休息日。同样身为教师的母亲很是奇怪,明明是八点上班,父亲常常是六点多就走了,母亲一次忍不住偷偷骑车跟在父亲后面。父亲到学校时还不到七点,他先是整理办公室,然后在整理办公室走廊,然后是办公室门前的小广场,那时学校是平房,快到七点半时,学校的同事陆续来到,父亲已经清理了大半个操场。
晚上下班,除去正常的工作,父亲和值夜班的同事,晚回家的同事一起下象棋、打乒乓球、打克朗棋,排练文艺节目,少时的我就知道父亲多才多艺,好像流行的文体项目没有他不会的,没有他不擅长的。这一点我继承了父亲,我几乎喜欢所有文体项目,但所学不精,达不到父亲能够担当很多各类比赛项目裁判的程度。
调入技工学校不久,父亲当选为校党委委员,任学校工会主席,父亲为人正直,待人宽厚,善解人缘,得到了时任校领导和同志们的信任。那时还没有商品房一说,所有城市的居住房屋是按照计划分配的,父亲被大家推选为"技工学校分房委员会主任”,父亲的事业达到了鼎盛期。我那时记得,每到晚上或者节假日,总有很多学校的教职员工来我家找父亲谈工作,有的是来谈入党问题,有的是来谈住房问题,有的是来谈职务问题。这其中包括后来成为校级领导好几个人。
父亲连续几届被大家推选为“分房委员会主任”,他办事公正公平,大公无私,他为几十名教职员工解决调整了住房问题,也担任了十多名同事的入党介绍人。在此期间,我家的住房也有几次调整的机会,也有入住新楼房的机会,但父亲最后都把机会让给了同事们,最大程度地做到把水端平。
八十年代中后期,技工学校的教职员工发生了结构性的改变,很多拥有大专院校文凭的毕业生被分配到了学校,充实教师队伍,像父亲这样的"大老粗"越来越少了。九十年代初,学校的领导班子换届,父亲没有被选上工会主席,一项争强好胜的父亲一时转不过弯来,性情变得抑郁、暴躁起来,后来的“砸三铁”又把父亲从普通教师砸成实习教员(工人职称),父亲的心胸变得狭窄起来,认为一切都是人为因素,是有人“整他”,每天到家怨气冲天,扬言要报复谁谁,要和人家同归于尽等,我、母亲和姐姐好言相劝,紧紧跟随才能缓解一些。后来父亲被调到了学校的“三产”单位,恢复了干部职称,经常出差忙碌,经济收入比学校时都要好些,那个状况好像有了些改变。再后来,赶上可以提前退休的政策,父亲便申请了退休。退休后,父亲对单位的事还耿耿于怀,不时提起还横眉冷对。那时我已经参加了工作,尽管还看不透彼时的人事浮沉,但也规劝父亲,大可不必太在意了。现在我也有了近卅年的工作经历,清楚的知道,父亲那事即使是人为因素也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职场升降在普通人的生命里不过一场花开花落,心胸开阔的人不会把它太当回事,即使繁华落尽,人生何尝不是一个重新的境地。
父亲早早地退了下来,一时间无所事从,正好我们赶上搬迁,由住了多年的平房改成楼房,楼只有三层,我那时虽没结婚,因为是男孩,按分房政策,我家分得两户一户一室楼房,父亲要的是一楼,并且是靠近楼头的单元。于是父亲发挥他艰苦奋斗,勤劳质朴的本色,集瓦工、电工、木工、力工与一身,用最低的成本,在一个夏天的时间里,完成了三十多平米的整个建筑工程。父亲借了一个手推车并加以改造,大部分建筑材料,是从原搬迁的废墟中捡起并且进一步加工而成的,包括用作地基的石头,用作主体的砖头,用作框架的木料,黄土是从很远的地方一车车推来的,为了降低成本,提高质量,即使最所需的白灰和水泥,仅仅为了一两元钱的便宜,父亲便去很远的地方批发,把心灵手巧和勤劳肯干发挥到了极致。
在我的记忆里,这是父亲第三次盖房子,第一次是我小时候盖的“地震棚”,第二次是翻盖临街的小房,这也是父亲最后一次盖房子。而这次所产生的经济效益也最大,不仅我的“结婚宴席”是在这里举办的,而且后来当门市房出租了好几年,更是若干年后的再次搬迁,这房子得到一比很可观的搬迁费。与它的成本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房子建成那阵子,父亲常常一个人站在房子里,惬意地点上一颗烟,像欣赏自己的作品一样欣慰地望着房子。我想,那云雾缭绕中父亲即是一种为家庭尽责的成就感,怕也有退休后一种失落的慰藉吧!
我天性顽皮好动,儿时更是胆大心粗,上山时好久失联,下河时好悬淹死,几次都有过性命之攸,着实让家人担心多回。有一次,更是闹的离谱,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学校里有个十来米高的爬梯,上体育课时供学生练习爬高使用。一次,放学后,我爬到了最上面,登高望远,潜意识里想起了狼牙山五壮士的壮举,飞身从爬梯跃下,失去了意识,围观的学生们马上通知了学校,一位体育老师给我做了人工呼吸,同时通知了我的外婆和母亲的单位,在“恩师”的抢救下,我返回了人间,但五官都破了相,胳膊也有骨折。父亲得到消息后,火速赶到我的身边,在医院,经过治疗后,医生说没有生命问题。晚饭时,我吃了一大碗大米饭,吃了一盘子墨蚪鱼,这可是平时难得的牙祭,就安稳地睡觉了,母亲放心了,说肯定没事。父亲没有吃饭,一直守在我床边,一直到天亮我醒来跟他说话,母亲后来告诉我,你爸一夜没合眼,就怕你醒不过来。
我身无所长,却有一些“恶好”,打麻将就是其中之一。刚刚结婚那年,我所在的企业经常拖欠工资,生活非常拮据。过年时放假无事,很想去打个麻将过过瘾,但我个人镚子皆无,无法向妻子启齿,内心急的走绺。父亲那时已经在“三产服务中心”,有些零用钱,他知道我想什么,不能当着母亲和我媳妇面前支持我,便悄悄地把钱给我,告诉我别玩大的,过几场瘾就得了。那以后,父亲又几次在我最需要的时候资助过我,我知道,父亲走后,这世界再也没有一个人会无偿为我提供打麻将的钱的人啦。
我年近不惑的时候不改顽性,不小心把脚震伤,其实都有了骨裂,但那时也没有当回事,近年走路越发困难,看了骨专家科,说要置换骨节,但需要很高的费用,而且还有使用年限。而我这种年纪和境况,实在不舍也不能去做置换人工关节,父亲听说后,悄悄同母亲商议,要卖掉自己的房子,给我换一回关节,我自然不能应允,父母劳累一生,财产不过一套房子,况且我也不认为置换关节就是最佳治疗方案,所以这事便也作罢。如今父亲远去,能够豁出整个身家性命来换取我的安康的人便只有母亲了,每想至此,更不由黯然神伤。
儿子的出生为我们这个家庭带来了无限的欢乐,父亲更是欢天喜地。虽然此前对于男孩女孩,父亲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但我知道父亲还是希望是个男孩,男孩子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思想在他们那代人还有很深的痕迹。我们小区有个父亲的老乡,恰好有一个和我儿子年纪相仿的小孙女,父亲常常带着我儿子到他们家附近去溜达,偏偏那老乡也是个“老封建”,看到这爷孙俩每每表面很和善,内心很郁闷,这恰恰满足了父亲的虚荣心,如饮甘露,带着我儿子满市区跑,那时父亲已经早早退休在家,儿子四五岁前大部分由他爷爷看护带玩耍,那段时光对于爷孙俩,都是美好的时光。
儿子小时候,很少有自己的玩具,因为那时是我最拮据的时候。儿子人生的第一辆车,是他爷爷为他买的,很像样的一辆儿童脚踏车,也引得附近孩子们的羡慕,儿子每每骑着,很是风光和自豪。
儿子上小学后,父亲的病后恢复的还算不错,便也能承担接孙子放学的重任了,但往往是孙子蹦蹦跳跳地到家了,爷爷还在后面磨磨蹭蹭好一会才回。儿子上到小学四年级后,突然有了“助学金”,原来是父亲每月从母亲给的水果费中分出二十元来,给他的孙子零花。虽然不是很多,但给儿子却带来了很多的欢乐,这助学金儿子一直享受到高中,儿子不少的动画书就来源于此。
让我感到一丝安慰的是儿子上班的第一个月工资,没用我和妻子说话,便给病中他的爷爷买了不少的食品、药品,也给他奶奶买了食品,很是令母亲高兴,也让在重病中的父亲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父亲在得病之前并不是一点征兆也没有,只是觉得那时他性情变得十分急躁,易怒,经常和家人、邻居因为一点小事大声喊叫。但那时我们都不知道那其实是“脑血栓”的前兆之一。还以为他只是退休后无所适从的一种心里压力的不良释放。父亲在五十六岁的时候突发脑血栓,一下子瘫痪在床上,后来经过治疗和母亲的精心护理,恢复得还算不错,生活上还能自理,但一切家务劳动、社会活动便再也不能够了,那个心灵手巧的父亲,那个运动健将级的父亲,那个勤劳持家的父亲再也回不去了。直到父亲七十二岁去世,父亲脑血栓比较严重又复发了两次,第二次卧床十八天后父亲奇迹般地又站了起来,又恢复了行走,但最后一次卧床两个月后,终至各种器官衰竭大去了。我一直想,父亲的病并不是单纯的身体之疾,很大一方面有心理因素,父亲前半生一直顺风顺水、争强好胜,也算有一点小成绩,但后来从管理岗位上下来,对他打击很大,总认为是有人“整他”,导致心里阴影面积过大,又没有得到良好的疏导,积怨成病。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他神志清楚时我同他聊天,谈起他工作的往事,父亲依然忿忿不平,还不能完全释怀那些事。
父亲一切都好,就是胸怀还不够宽广,遇到人生挫折时,不能以良好的心境待之,特别是人生场景更换后,还滞留困顿在往日的坏败情景中,以至于导致他的病。他曾经是政治教员,不说熟读马列吧,但哲学的基本范畴形式与内容内因与外因历史唯物等还是很了解的,但偏偏心里钻进了牛角尖,转不过弯来。在医疗条件很好,物质条件良好的当下,仅仅七十多点就去世了,还是遗憾可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