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储雪待煮(散文)
一
去年的一坛子雪,满满的,还贮藏在二尺深的地下,在我的楼前花池里,别人不知道,是我的绝密。
突发这个奇想完全源于古人“煮雪泡茶”的故事。不是附庸风雅,是真的想尝尝雪煮茶的味道,有那么奇妙?久怀的期待还没有到冬季,我只能写点预品的滋味,多半是猜测臆想。清代震钧在《茶说•择水》中说:“雪水味清,然有土气,以洁瓮储之,经年始可饮。”这里所言,讲究很多。那“经年”就是一年,去年腊月23(此日大雪纷飞,雪质甚好)藏雪于地,但等今年此日。那天,我和茶友约定,到了这个日子,一切事情都是杂务,置之身外,不予置理,专心品雪茶。还要预备品雪茶的功夫,把雪茶与功夫茶合二为一。要新杯具,要椒炭煮水,要慢品,要品出一次茶与二次茶的口味差别,凡是想到的,都七嘴八舌地提出建议。
这个想法完全是被《红楼梦》妙玉煮雪茶误导的,茶友说我们不是妙玉,肯定品不出妙玉的味道,所以莫要责她误导,当个参考就是。据说妙玉招待黛玉、宝钗的“体己茶”就是雪水煮出来的。黛玉问她:“这也是雨水煮出来的?”妙玉冷笑道:“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由此看来,用雪水煮茶比雨水煮茶更胜一筹。我是直接越过了雨水煮茶的一道门槛,直奔高端。不过妙玉的赠水是贮藏了五年,我等不得这么久,况且我以为那是文学的描写,真实性有待考。还是一年的说法有根据。五年的雪水非地泉,能不能保鲜还很难说,假如变味了呢?
二
关于取雪之处也是有着讲究的。唐诗人白居易烹茶最喜山泉,以雪煮茶视为高品,有诗曰:“吟咏霜毛句,闲尝雪水茶。”但不知道雪是取自何处,后人读诗也不好妄断。陆龟蒙在《奉和袭美茶具十咏•煮茶》中写道:“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人们大都认为这才是真正的隐士之风,我不解,就因雪茶而成隐士?陶渊明是隐士,是与菊为伴的,隐士与什么有关系,似乎不是定论吧,都是借物给他一个符号而已。不过记载最详的是陶谷,他是茶痴,广传“扫雪煮茶”的故事。
相传,当时的朝中太尉党进是一个目不识丁的粗俗武夫,所属各部兵马人数,他记不住,就叫人写在自己的朝笏上。上朝时,当宋太祖问到时,他就举笏说:“都在这上面。”宋太祖赵匡胤戎马一生,对他的这种行为不仅不怪罪,反倒觉得其朴直率真。党进家中有一个侍妾送给了陶谷。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里,陶谷要这位侍妾“扫雪烹茶”,并说:“你在太尉家中,是否这样烹过茶?”侍妾回答说:“太尉是个粗人,只知道在销金帐下浅斟低唱,痛饮羊羔酒罢了,哪里比得上您这般风雅。”雪水烹茶,显示出的是一种品位和意境,一般文人对雪赏景喜欢清茶一杯,与富贵人家销金暖帐下浅斟低唱大相径庭。所以,自有文人雅士慕陶氏风流,不羡党家富贵。
陶谷有些俗,是扫取地上雪来煮茶,且是“扫”,品味全无,更无洁净之说了。由此看来,雪取自何处可依次排列,梅上雪是上乘,次之松上雪,最俗的是地上雪。但我反复揣摩,这梅上雪就沾上了暗香?松上雪就有了不拔之气?地上雪就沾染了污浊之气?怕是古人臆断吧,玄虚之说历来盛行,也不能全信了。
三
我贮藏的那罐雪是取自几个孩子堆的雪人肩部的,看来是沾了孩童之气的吧?我见其纯白如玉无暇,想到了童心,便作祟搞怪,断其雪人之臂,好在几个孩子没有目睹我的“断臂”之举,就不会有愤恨了。梅上雪清雅?品味是带了主观的,多半是想象的,我明白,否则我们就少了“浪漫”;松上雪是高洁的?苏轼有句云:“松风吹茵露,翠湿香袅袅。”此证便是;地上就俗?陶谷被称为雅士,泥土气息染茶,味道全变?也未必吧。我沾了童子气就单纯了,就童心不染?自我意念,想想暖心还可以,若以此标榜就没有道理了。
有时候,人的意念要找一个寄托,一个人往心底装下什么,取决于个人的意向与情趣,未必饮梅雪茶就高雅,喝松上茶就不拔,吃地上茶就粗俗。我想,地上雪沏茶,反而是接住了地气,也可以吧。当然我喜欢我“断臂”取雪的恶作剧,无论怎么衰老,装下一颗童心才值得。
其实,饮茶在于心境,想山便有山的深邃幽静,似潺潺溪水入肚,满腹幽香;想水则有浩瀚之气,腹中波涛翻涌;想那广袤大地,则多了朴实之风,有甚不好?茶,饮于腹中,品茶则在于由此而神飞,所谓禅茶一味当也有此意。
茶的味道与饭菜是截然不可同语的,谁解其中味?只有自己。由此我想到,果真有“煮雪”一说,很多东西是可以留下的,要留经年或者更长,也都可以。经年之雪的味道与天飘的当下雪花不一样?陈年则贮存了雪的精气?不知道的。大约是我们嫌单纯地回味是少了寄托,有些空泛,所以才有了这样的雅举。
留住声音可以录入磁碟,留住影像可以摄入胶卷,现在可以存入U盘,留住记忆,只能在脑海深处,很多东西是留不住的,只有放在心底最保险。八月桂花谢了,香气若要留住,只能在心中,或是用文字来定格,但若没有水平品出文字的妙处,也难以驻香心中。若用一个瓶子将那桂花的香气赶入其中呢?待无桂花之香时放出闻之,怎么样?可以一试。若想留住初恋的感觉,可以装入一个密封的锦缎装帧的盒子,就等到垂垂暮年,再打开她,也许那盒子会生出一股热流,直冲门面,扎进你的心中,多少温馨此刻都有了,且醇味如陈年的酒……
四
世界上,我们想留住什么,其实都是留不住的。就是我贮藏的那雪,到时候期待不要太过了,当打开的时候,注入水壶,然后烧煮,斟入茶壶沏茶,味儿还是水,无异。不要太失望了,因为一些东西本来不在于你动用了什么所谓的圣洁之物,或异于平常,只不过是一种期待与感觉而已。
只要可以拿来慰怀的,随你怎样去编织奇葩,都是自己的事,只要对自己的心不失望,那种滋味还有,寄托不是渺茫,给一个切实的希望和念想,这就足够了。那罐雪,味道应该还是如水,无滋无味,但心中多了待到那日开坛,便是心有希冀了,滋味便可妄想了。大文豪雨果曾经说过:“只有希望才让未来发出光芒。”同理,就像你失去了的,总觉得它要比你现在得到的要好,其实滋味在心中,不是真好,而是心底泛起的醋意与失落,总是要拿怀旧的滋味来弥补而已。如果我们弄清了这些道理,就会对当下的美好格外珍惜,而不会怨天尤人,更不会要穿越到过往的那个时代,寻觅一番虚无。
煮雪沸茶应该就是一个传说,尽管我还储备了一罐雪。那日我给茶友交底了,他们也大失所望,责我勾起了他们日夜所盼的烦恼。当我告诉他们,雪水沸茶可能是有毒的,他们也惊讶。我读不出妙玉是否有心害那黛玉,但陷阱是有的吧,况且红楼之事怎可当真。我以为,妙玉沏的体己茶,是绝对不能吃的,因为沏茶的水是五年前在玄墓蟠香寺收的梅花上的雪封存起来的,并且当年夏天曾经开过封,透过气,应该早就成了臭水,成了毒水了,谁吃了谁倒霉,谁吃了谁生病,谁吃了谁会去见阎王的!这不是危言耸听。茶友不服,道,你的雪水已经年,且在地下未见天日,也没有开封,怎地就不能吃。
我读红书,未见妙玉将那梅上雪如何封存的秘方,书中也无交代,是否也如民间密封绝技一样,不得而知。用牛皮纸封口,涂狗血鸡血,融蜡防泄,但无论如何密封,还有真空存在么?想那时候的密封技术,不会好到哪。我也是在那罐口层层叠叠覆盖了数层塑料纸,如果装雪的时候,还有空气留在罐内,变质变味是自然的事,技术并不可靠了。但从道理上看,也足以让我们怀疑那罐雪的纯洁性了。
我问,何以水不腐?当然大家明白“流水不腐”。很多东西都是当下的好,别以为你的爱情存在心底,突然冲破了锦囊,跳将出来,你就兴奋了,就被感染了,如此的爱情都也早就变味了。
终于没有开坛,还在地下,一次心血来潮,便多了一段遐想。
我需要说说“储雪待煮”这个题目里应有的“滋味”了,尽管没有亲口尝尝经年藏雪的味道,但可意揣。滋味这个东西,不能当饭吃,但口感很重要,过去我们为了果腹,不讲什么滋味。我记得《苏菲的世界》里有一句话说:“如果你没有意识到人终将死去,就不会体会活着的滋味。”如果,我们的年轻人没有体会到五六十年代吃糠咽菜忍饥挨饿的年代,就不会懂得如今挑食的意义。
包括我这“储雪待煮”的“雅兴”,若非赶上可以这样侈谈情调的日子,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其实,真正的情调来自朴实的生活状态,即使生出某些奇葩的做法,也是因生活给了我们太多探求的欲望,起码有一份感悟生活哲理的心,这也是生活的“滋味”。
生活本来就是人生态度,主动寻觅,多些改变,有了探究,生活的世界就丰富了,也就咂摸出滋味了。
朴实的生活,也不完全是波澜不惊,静若止水,在生活里掀起微澜细涟,多一点生动,多一点苛求,多一点妄想,甚至多一点意外,生活的滋味便如一处自导的戏剧,涌起高潮,人生如戏,自在其中,就像我“储雪”,尽管以失意告终,可因这份探求,明白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哲理,带来的是一种满足,甚至是自鸣得意。滋味,真好!
(注:本文曾经以“闻香老才”笔名发表于网络;2018年12月4日修改,发表于江山文学。)
细读美文看得出老师雅兴甚多,文学涉猎颇深。在这与老师探讨“储雪”一事,老师是否听说未落地雪还有药引只用?许多年前遇到过储雪夏用事例。缺一不可的成功条件有深埋、坛釉要厚、密封要好(为煮熟的木塞、刷狗血粘牛皮纸、融蜡密封)。这是经验所得,希望对老师有所帮助。
欣赏!学习!
用当下的话说,生活也要一些仪式感,只要是美的,只要能活出滋味,何乐而不为?
行文具有古典之美,读来口齿也能生香。
问候作者,祝福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