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半幅亭小品(七)(随笔)
一、犹有余韵
农历十月十七、十八、十九,张王庙庙会三日。祭祀、娱神、张王出行省亲、长街宴、灯会都传统都民间。人与神的共欢共舞,万人空巷洋溢万人的喜气,但不是现代追星的浮躁,也不是现代所谓的表演。人是神的样子,神是人的样子,既肃穆又诙谐,连天地亦肃穆亦诙谐。
听老人说场面都是从前的,娱神的节目亦是从前的土生土长。尤喜灯舞《采莲船》一场,简直明朝,甚至可以上溯。
地道的民俗地道的民间文化,三日洋洋大观。但不可以说是展览,说展览则局促了。犹感想《诗经》的风,《诗大序》曰:“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又曰:“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这三日真的是一股久违的诗风,能否招得传统的魂?或能唤醒一些人。
三日的庙会,犹有古风。
二、在酒不在官
昨夜闲潭梦落花,我梦见五斗先生太原王绩河畔送友人程处士。垂柳亭下,日上三竿,酒已五斗,尚举杯望河水滔滔而咏歌:
百年长扰扰,万事悉悠悠。
日光随意落,河水任情流。
礼乐囚姬旦,读书缚孔丘。
不如高枕枕,时取醉消愁。
日光流水,逝者如斯,总令人感叹人生苦短岁日无情,更有甚者则秉烛夜游秉烛夜谈。但诗人随顺自然,日光就随意让它落了,河水亦任意让它流了,皱纹上了额头,白霜染了双鬓,惟浅浅一笑都化作人生的青山绿水,着实好风景。所以“不如高枕枕,时取醉消愁"。既然放歌笑骂“礼乐囚姬旦,诗书缚孔丘”,要知道那时代读孔孟书知周公礼,如此出语足惊四座,亦相当的狂延了。故拟问消愁什么,估计是担忧酒不够喝吧。
当年诗人待诏门下省,日供好酒三升。弟弟王静问他待诏快乐否。他回答:“良酿可恋耳。”惟好酒三升使人留恋,简直阮步兵。侍中陈叔达听闻,日给一斗,时人称他“斗酒学士”。叔达能成人之美,君子雅人也。有太乐署史焦革善酿酒,便请下调太乐丞。焦革夫妇去世,感叹说:“天不使我酣美酒耶?”便弃官还乡酿酒去了。此先生端的在酒不在官。
他哥哥文中子王通一代大儒,侄孙王勃《滕王阁序》尤千古绝唱。据传他只读易读老读庄,看来其它书入不了他的法眼。他五言律诗是初唐一缕清音,有人说开唐诗先河。每首诗都有酒,却无醉言。试问他的酒去到了哪里?无何有之乡,即醉乡,他乐土的所在。他为之作《醉乡记》,又一个老庄。戴世名亦作《醉乡记》,然格调判然。犹喜读他《醉乡记》,且做一回文抄公录如下:
“醉之乡,去中国不知其几千里也。其土旷然无涯,无丘陵阪险;其气和平一揆,无晦明寒暑;其俗大同,无邑居聚落;其人甚精,无爱憎喜怒,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其寝于于,其行徐徐,与鸟兽鱼鳖杂处,不知有舟车械器之用。
昔者黄帝氏尝获游其都,归而杳然丧其天下,以为结绳之政已薄矣。降及尧舜,作为千钟百壶之献,因姑射神人以假道,盖至其边鄙,终身太平。禹汤立法,礼繁乐杂,数十代与醉乡隔。其臣羲和,弃甲子而逃,冀臻其乡,失路而道夭,故天下遂不宁。至乎末孙桀纣,怒而升糟丘,阶级千仞,南向而望,卒不见醉乡。武王得志于世,乃命公旦立酒人氏之职,典司五齐,拓土七千里,仅与醉乡达焉,故四十年刑措不用。下逮幽厉,迄乎秦汉,中国丧乱,遂与醉乡绝。而臣下之爱道者往往窃至焉阮嗣宗陶渊明等数十人并游于醉乡没身不返死葬其壤中国以为酒仙云。
嗟呼,醉乡氏之俗,岂古华胥氏之国乎?何其淳寂也如是!予得游焉,故为之记。”
《五柳先生传》乃陶渊明自传。他亦作《五斗先生传》,酒五斗不醉,演《推背图》之李淳风誉他“酒家之南董”,时人或呼他五斗先生。
世人皆知他的诗“相顾不相识,长歌怀采薇”,自带一种隐逸与疏旷。
三、夜茶
世间种种清香,我以为茶为清物的第一。
向来尚意“日之夕矣,牛羊下来”。黄昏是温暖的,抖一抖尘埃关上门便与世隔绝了。
于时泡一杯清茗,我自许是为己的行乐法。或读书或静坐,时不时呷茶一两口,差不多习惯的动作,而过口即空了。读书全无个人主张,随顺作者,且边读边忘,以至每读书都觉得第一次。我的静坐与世无关,亦不作游思遐想,更不会两腋生风仙游去,静坐而已。这意态可以说既无理性且无感性,却自有我乐趣。杨恽《报孙会宗书》说:“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箕。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杨恽是乐在其中的。
一杯茶,灯如豆,我有乐,在其中。夜阑人静,高眠去也。
四、午梦
冬日的阳光真温情,晏卧其下还侈谈什么为人呢?不为人了。但为梦,悠悠扬扬的是鸟的远啼,多在窗前的树上,有无何有之乡。
五、关于脍
时下流行三文鱼片的生食,尤其年轻人。鱼生,要求薄细,体现的是刀功,又滑又润,佐芥末,美味极了。据说日本的吃法,传来我国分享,诚斯然也。
鱼生,汉字“脍”的意思。脍的繁体字是鱠,亦同鲙,即细切肉也,故又称切脍。《博物志》有一则故事:“吴王江行食鱼脍,弃残馀於水,化为鱼,名脍残,即今银鱼。"可见六朝已吃生鱼片了。至于脍残化为银鱼当它传奇志怪不足信,银鱼以鄱阳珠湖为珍,却体现脍细如银鱼。
杜甫《阌乡姜七少府设脍戏赠长歌》是关于切脍的诗,抄录如下:
姜侯设脍当严冬,昨日今日皆天风。
河冻未渔不易得,凿冰恐侵河伯宫。
饔人受鱼鲛人手,洗鱼磨刀鱼眼红。
无声细下飞碎雪,有骨已剁觜春葱。
偏劝腹腴愧年少,软炊香饭缘老翁。
落砧何曾白纸湿,放箸未觉金盘空。
新欢便饱姜侯德,清觞异味情屡极。
东归贪路自觉难,欲别上马身无力。
可怜为人好心事,于我见子真颜色。
不恨我衰子贵时,怅望且为今相忆。
从杜诗能较祥细地知道古人的切脍,脍不厌细,“无声细下飞碎雪”真形象。段成式《酉阳杂俎》亦云:“进士段顾常识南孝廉者,善斫脍,穀薄丝缕,轻可吹起。”看来切脍可片可丝,片如薄纸细如银丝。“落石何曾白纸湿",杜诗邵注:“凡作脍,以灰去血水,用纸以隔之。”估计是隔一层纸用灰吸去鱼的血水。《齐民要术》亦说:“切脍不得洗,洗则脍湿。"大概水洗失其味。至于用什么佐料,杜甫说有骨已剁觜春葱,《礼记·内则》亦说:“脍,春用葱,夏用芥。”葱是葱花,芥是芥末。
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孔子时代的饮食不亚于现代了。孔子以食、脍并举,可见生鱼片在当时是相当普遍的,但不知切脍始于何时,应该很久很久了。观饮食亦可见中国文明之高之广之深,无怪乎《易经》说“天下文明”。
《东京梦华录》有载:“多垂钓之士,必于池苑所买牌子,方许捕鱼。游人得鱼,倍其价买之。临水斫脍,以荐芳樽,乃一时之佳味也。”与现代垂钓者差不多,惟钓后的雅趣稍有区别。亦足见宋代切脍之风的盛况。日本的鱼生大概自宋代连同茶道一同传过去的。现在倒成日本的国粹了。
元代关汉卿曾写过《望江楼中秋切脍》。切脍这样的美味大概从明清逐渐消失了,消失的原因可能与生活的品味有关,但没有证据,我的姑妄之言。
杜诗邵注:“脍即今之鱼生、肉生。"更多指鱼生。幸好日本能保留,幸好日本传回来,让我们又能享切脍之美味,如茶道。
如茶道,但美之享受需要静下来。
六、关于“温”字
袁中郎形容西湖“花光如颊,温风如酒”,以为妙手,以为丽辞。殊不知谁没有优游涵泳春天的温风,不自觉而已。这温温地吹开万紫千红,能不醉江南?
夜来静坐阳台,无思无欲。有风拂来,虽初冬却温温的仿佛春意,宜人极了。遂于温字忽有所感所悟。“温”字从水从昷,燂温的意思,便用火煮水,阴阳摩荡,《易》说水火既济,犹温汤,氲氤的是一团生气。故引申为凡物将寒而重热之曰温。
因温字的感悟而思“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论衡谢短篇》说:"知古不知今,谓之陆沉。知今不知古,谓之盲瞽。温故知新,可以为师。古今不知,称师如何?“为学,于温字有极尽氲氤的形容,温故宛如煮汤,汤锅腾腾的一团生气,千红万紫都向此中酝酿而出磅礴的新气象,便是知新。
近代大学者杨遇夫《温故知新说》上说:“温故而不能知新,其人必庸;不温故而欲知新,其人必妄。”先生有所指,前者黄侃,后者胡适。都是大学问家,不敢妄议。如今所谓创新创意,我以为不要丢掉了温故。
至于可以为师,百丈怀海和尚说:“见过于师,方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犹见禅家为师胸怀。
七、信实在于己
惟人世有大信现世才能安稳,惟存信于己岁月才见静好。
八、茶话
茶只是日用的一物,不离生活。
禅是究竟的明心见性。既然直指人心,便能入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尽管茶只体现生活的一端,但以茶契禅,则表达日常日用都是道。其实,又何止茶呢?柴米油盐都可以入禅的,在契与不契。
故此,茶禅在在都是生活的佛法。以此,才有所谓的茶禅一味。
九、星期天
去城北风雨山访净性和尚。风雨寺在风雨中寒色苍苍。
禅堂东南的一角,三五友围桌吃茶,由净性和尚权当茶博士。他一边酌茶一边淡淡笑道:“若是瓦屋,可以听雨打屋瓦声。“他的笑是欢喜的。
我捧杯闻了闻茶香,是陈年的普洱,小啜一口,过舌是敦厚的沉稳。然后望望窗外,"听雨在你的僧庐下,沒有那一份凄清。看看窗外,却自带一种清幽与空旷。”喃喃地似自言,“这雨僧名字应景。但是吴宓的,我不敢妄用。”
众友笑我,听得出欢喜的意味。和尚亦望望我,笑说:“所谓清幽所谓空旷,都是外境,都是心随境转。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心动。”
便从外境与心,众友的话题展开了。而主题在禅宗与净土,净性和尚亦当仁不让的主讲了。这泡茶酌茶倒像是麈尾,动作之婉转挥洒与主讲的流丽自在,各家之问题与啜茶的凝神,都浑然一体,仿佛魏晋清谈,何况这雨天这禅堂。
这浑然一体的境界,绝对不需要道理的,惟有契合。如禅家不讲道理的棒喝,惟当体即空,立地成佛。亦如净土的不需要道理,惟存信于己的诵佛。
从雨里传来打叫香,清脆的好听,一声声都是欢喜的。我们起身去斋饭。
十、冬雨
冬天有雨亦好,天色茫茫极似薄暮,黄昏好长。愿北风小些,以微微摇漾窗前的雨帘为佳。雨帘丝丝缕缕我当它们琴弦,而弦音缅邈。此时,莫问抚弦者谁。惟静坐窗前,良有以也。
但吃茶亦可,做自己的茶博士。最好是普洱,最好煮茶,每道程序不可少,对自己亦要仪式的,慎独的功夫不欺暗室。望望窗外,然后一小杯茶,良辰美景奈何天,都不动声色。
听风声渐紧雨声渐无,便开门去屋外。路边那银杏一树两树都揺摇的,杏叶在空中盘旋飞舞,婆娑其下,一地的金黄。更有几片落叶从地上被风吹起,又盘起旋起它的身姿,落到墙那边雨湿的枯草上略带夕阳的色彩。
不由自主地我捡了一片杏叶。杏叶在手,像普洱茶色,更像一杯茶。雨停了,西天漏出些微的斜阳,在我手上,真的是黄昏了。